拿到所有检查结果的时候,大夫终于下了定论,说我是心焦过度,引起身体发生病变,内分泌系统紊乱,各项机体功能也受到影响,所以除了吃药,最好还是回去好好吃饭,慢慢调理,否则病难以根除。大夫是个温和年长的男人,看我气色苍白,心内焦灼,便劝慰道:这么年轻,急什么呢?知道疾病的疾是什么意思么?就是你平日走得太疾,又心内焦急,所以身体才罢工不行,落了下来;跟我比起来,你还差着30多年呢,慢行去走,既能欣赏风景,领略世情,又能有益身心,交得知己,所以何必着急?
那是我从大夫那里,得到的最有用的药方,比之于其他一大包用来调理的中药西药,它的疗效,最为显著。出门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的病人,神色里几乎有同样的焦躁不安。有人想要急迫知道肚中7个月胎儿的性别,于是四处托人给医生送礼;有人因为开车过快,撞上墙壁;有人吃饭过急,将食物呛入气管;有人喝酒太急,引发胃部出血;有人长大过急,吃各种促进发育的所谓良药,却引起病变;有父母盼孩子成龙成凤太急,反而让孩子厌学出逃,甚至割腕自杀。
而这样的急迫,终于让我们及其周围的人,付出了身体或者精神的代价。常常等到停下脚步,因为急促“刹车”,引发新的事故,并连医治的药方,也无处寻到。
报载,青岛一女子,在路边发现一受伤白鸽,遂带回家中,悉心调养,待其康复如初,女子便准备放生。不想,却是再也放不掉了。白鸽不仅原路寻回家门,而且此后与女子左右相随。甚至女子上班、散步、打车、逛街、办事,白鸽皆安静站在其肩头,既不扰乱,也不离弃。这段人与鸽的奇缘,被好事记者拍下,发于报章,竟是引来喝彩一片,皆说,此鸽真真是通了人性呢。
但记者只重了鸽恋上人的结果,独独忘了报道,这女子在此鸽受伤之时,究竟如何在外人的漠视里,温柔地将其捧回家去;又花费了多少气力,为其包扎伤口,喂水吃药,安置窝巢;而到完全康复,为博其信任,女子又耗去了多少爱与时间,这些,皆被记者隐去了没有报道。读者只知,鸽如此依恋一个人,是世间奇事,但奇事之后,却不再深究。其实天下所谓奇事,皆有根源,女子的付出,如若深探,断不会低于鸽的眷恋。作用力总是等于反作用力,爱的付出与回报,大抵也是如此。爱没有奇迹,之所以称奇,只是世人未绕到爱的背后,看其究竟。
闲日去买紫砂的茶壶,逐一看过去,被造型和材质弄到眼花,竟是不知该选哪个。小姐便笑,其实紫砂壶重要的不是选择,而是如何去养。一盏壶犹如一个人,只要在起初,你能够用好茶,精心去泡,让其充分吸纳茶的清香和精髓,直至最后从内到外,都浸润好茶的芬芳,那么,两年之后,即便你日日放一般的茶叶,也能喝到上品茶的味道。反之,如若不善饲弄,则会坏了你其后的品茶之日。
但小姐没有说明,这两年的时间,究竟要付出多少的气力,来养这盏壶,方能在以后长长的午后,品到上等茶的甘甜。这每一缕味道,怕是要花费十份的细心,来养的。一个“养”字,只从构字法上,就可知道,需要人勇闯三关,方能达其畅通无阻的境界。
而一块玉,一枚银饰,亦是如此。玉佩戴时日长久,会吸纳人的温度,通达经脉,更现其温润澄碧之色;而那精心爱护的人,也会得其精华,颐养肌肤。在玉,此处之“养”,常称为“盘”,盘玉即人用手指反复抚摸,如此,一块活玉便会绽放最美丽的光华。银饰可称最为费时的饰品,每日洗澡,皆要取下放好,而且还需时常清洗,以防氧化。但人的汗液,却能养它,让其渐次呈现迷人色泽。
玉与银饰,和人相比,本是没有生命之物,但若是给其体温,悉心调养,竟是通灵似的,用最晶莹的光芒,回报人的关爱。
人与自然之物,即是这样奇妙的关系,一分田,一株花,一棵树,一只鸟,甚至一段爱情,大抵都离不开一个“养”字。田的肥沃,花的妖娆,树的茂盛,鸟的精灵,爱情的相依相偎,是回报给“养”的果实。所谓有因才有果,当报章报道诸种奇事,譬如人死宠物自杀,鸟儿于险境中解救主人,花儿在抚摸之后奇异返生,其实都是在此之前,有漫长的养之路,不过就是人只看奇异转折后的结果,未追根溯源,查其根本。
一份爱,养得好,自有奇迹,养不好,便也只剩了痒,各自丢弃,再不想念。
对门新来了一个6岁左右的小男孩,尽管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但那口浓重的河南方言,还是掩不住他初来乍到时的羞涩和紧张。在楼道里遇到过他和对门男主人几次后,便知道他的父母都在北京打工,他又到了上学的年龄,便被父母接了来,暂时住在舅舅家里,并借读于附近的小学。
这显然是一个从小生活在农村里的孩子,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他会爬到小区树上,折了柳条做成哨子,吹出一首嘹亮的曲子。他的书包里还装着乡下带来的弹弓,一不留神,就朝那青天上用力射出一粒石子,嗖地一声恰好击中一个麻雀的要害。起初还有一两个同龄的孩子出于好奇和新鲜,千方百计地接近于他,并讨好他教授一些好玩的游戏。但那新鲜劲一过,再加上男孩土里土气的方言,跟痞味浓郁的北京话有些隔阂,周围的小孩子们便纷纷地远离了他。
但男孩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孤单而显得寂寞,他似乎开始慢慢习惯了北京的生活,或者,是习惯了被人孤立的无助与失落。我很少见过他的父母来这里看他,周末的时候小区花园里到处都是陪孩子散步玩耍的父母,而男孩却是一个人坐在花园深处的一张木椅上,沉默不语地抬头看天。我不知道他究竟如此专注地在看什么,天上不过是飘着几朵慵懒的白云,还有鸽子迅疾地飞过。我猜想他其实是借这样的方式,来掩盖自己被人遗忘的孤独。有时候我刻意地想要走近,与他聊几句话,却每次还没有在他身边坐下,他就条件反射似地结束了自己的观望,背起书包快步走回家去。
他的舅舅大约在一个单位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常常就有人提了东西,在没有月亮的晚上,贼头贼脑地过来送礼。每一次我都看见是男孩在开门,有时客人为了搭讪,客气地说句废话,问他陈科长在吗,他就冷冷地闪开身,朝沙发上一努嘴,算是做了答复。他这样的举止,常常会换来舅舅的呵斥,说,小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说句话还累死你不成?!但有时候,做舅舅的也会冷淡着脸,装作品茶,对来客连欠身迎接的力气都没有;这大抵是因为他的舅舅一眼扫过来者带的东西并不贵重,心里先自不屑了几分,所以也便不计较男孩的无理。
男孩的舅舅显然是一个擅长办事的人,否则也不会隔三岔五地便有人来敲他家的门。男孩当然没有自己的书房,要挤在茶几上,边听大人们谈话,边写老师布置的作业,所以难免走神,在作业本上弄些错误出来。有一次我在楼道里,遇到他的舅舅,正在接听男孩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他上课心不在焉,作业也应付了事,竟然还在上面画起画来。他的舅舅便问画的什么,老师便回说,画了一大瓶茅台,一小瓶二锅头,还有个一只眼睛兴奋发光一只则冷淡白眼的男人脸。这件事的当天晚上,我便听到对门传出男孩被打的委屈的哭喊声,还有他的舅舅气愤的责骂声。
几天后我便见到了男孩的父母,他们的穿着告诉我,这是一对在某个粉尘飞扬的工地上干活的夫妇。他们提了东西小心翼翼地敲着对面的门,我从猫眼里看到他们将手里的水果紧张地提起放下,又放下提起,还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片刻之后门打开来,男孩首先冲出来,抱住了他的母亲。男孩的舅妈客气地将东西提过去,又假装唠闲话似的,说,这孩子不知道是想你们了,还是不适应北京的生活,上学上得没他舅舅那时带劲啊。这句话立刻让做父母的,局促不安,一个劲地说这孩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行等过阵子还是把他送回河南老家去吧。
但也只是这样说说,男孩还是留了下来,一天天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并变得愈发地沉默寡言下去,连小区里爱逗他说河南土话的大妈大爷们,也懒得再跟他搭话。只有花园里那条流浪的小狗,倒是跟他相处融洽,还能常常从他那里领到一份小笼蒸包的恩惠。我也只有在他和流浪狗玩耍的时候,才能够从他的脸上,瞥见一抹孩子才会拥有的童真。
暑假到来的时候,男孩终于有机会回河南老家,他即将离开的前一天,我又在花园里遇见了他。不知是因为要回家的兴奋,还是因为他与流浪狗玩得开心,竟然没有介意我坐在他的旁边,并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搭讪。
我记得当我试探着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舅舅时,他给了我一句意想不到的回答。彼时他头也没抬,就冷冷道:他就会装模作样!说完了便不理会我的惊愕和更多的问题,带着流浪狗走开了。
我在夏日傍晚蒸腾着暑气的路灯下,看着这个背影瘦削孤单的男孩,无声无息地穿过一丛灌木,又经过几株法桐,最后拐过一个楼角,消失不见。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为这个本应舞着刀枪棍棒,在父母怀里撒娇的童心未泯的男孩。每一个小孩都曾经盼望着快快长大,可是这样被俗世里摸爬滚打的大人们一路逼迫着,催熟了的冷漠小孩,我却宁愿他在童真的温暖躯壳里,待上一会儿,再待上一会儿,一直将这个童年的梦,做到天光大亮自然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