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一起出差的同事,因为男人至始至终都将一本《建筑美学笔记》摆在面前,看上片刻,便给她讲上一段,还很细心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思考。而她,也像一个虚心的新人,很认真地听他讲起国外的建筑理念,和国内对自然山水的破坏。大约一个小时后,女孩突然羞涩地对他低语:看过这页书,我给你讲件事情好不好?男人的视线,迅速地扫她一眼,便又回到书本上去,而后低头微微笑道:嗯,好。片刻后,男人翻过一页书,女孩终于欢欣地开口道:我想去找一个幼儿园实习,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怎样才能让他们接纳我?男人几乎没有思考,便很快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该如何写一份简历,推荐给想去的单位,又该如何将书本中的知识,有效运用到实践中,滔滔不绝地讲了近半个小时后,发现女孩子的视线,始终一动不动地温柔盯着他的眼睛,这才不好意思地住了口,笑道:又说多了,其实这些你自己都会明白的。
男人又回到书本中去,女孩默默吃了几瓣桔子,突然又叫:牙好痛,似乎酸倒了呢。说完了又让不过是读了几行字的男人,看她整修过的牙齿,细细碎碎地讲起那颗矫正了近两年才撤去牙箍的虎牙,说起拔牙的时候如何地疼痛都能忍住了,为何另外一些疼痛,却在心底,始终无法消除呢?男人看着女孩细瘦手腕上碧绿的一块玉石,有些底气不足地争辩道:其实我觉得不管怎样的痛苦,都是能够找到办法消解掉的,人活着就是学会怎样在一个个痛苦之间,不断地走出来。我坐在对面,装作看窗外的风景,但还是在男人的这句话里,听出了他所谓的痛苦,不过是对这段婚外恋情的暗语。话说到这样的程度,双方都已经明了,这段爱情,如旅程一样,早晚,都是要有终点的,只不过是女孩自己,在自我欺骗罢了。
男人又陷入书本里去,我始终不知道,这本书,究竟怎样吸引了他,让他在女孩明显不过是为了无事找话与他说的孤单下,依然能够聚精会神地读下去。最后,女孩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搅”,终于让他叹口气,爱怜地拍拍女孩的手,说,累了吧,躺我肩头睡会儿吧。女孩这一次终于安静下来,倚在男人宽厚的臂膀上,不再说话;但一只瘦弱的手,却是将男人皮肤略微松弛的大手,结实地握住。这期间,男人接了一个电话,语气平淡、神情倦怠地说,不必到站接他,他自己打车回去就可。挂断后女孩很执拗地将他的手机拿过来,翻里面的短信,又说,都删了吧。男人没有吱声,却很淡然地看着女孩啪啪删着短信,神情,有一瞬间的黯淡和无助,但随即,又回复了自然,说,是啊,该删了,空间都占满了,手机反应也慢呢。两个人第一次,像一对真正的情侣,头靠着头,肩并着肩,看那些短信,一条条地消失掉。而后,又闭上双眼,相偎着睡去。
列车员开始提醒车快要到站的时候,大家纷纷开始收拾行李。他们两个的热情,却在此时,开始燃烧,空气里几乎听得到,噼噼啪啪烧灼的声音。女孩说,快要到站了,不知道下次我们何时才会见面,我到了家,会用公话给你打电话。男人说,上次因为没有给你回电话,你生了气,其实真的是太忙,太累,并不是我把你忘了,否则,这次去北京,也不会想起来给你买这块玉石了。女孩说,我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会难过。男人说,我也知道的,但你得相信我,我不会把你忘记的……
这是列车停住时,男人给女孩说的最后一句情话。但对面的我,却终于在这句看似柔情蜜语的话里,为女孩真正地难过起来。是的,他不会忘记她,但这又能怎样呢?记住与爱,是不一样的。女孩需要的,是他全部的爱,她愿意为此,燃烧掉自己的青春。而他,所能给予的,不过是不负责任的“记住”,他用这简单的一句,便轻易推卸掉了爱情的责任。
走到列车门口的时候,我听见男人迟疑地低声请求道:我们,分开走好吗?或许,他们会来接我的。而女孩,则在这一句后,背起大大的书包,点一下头,便混入了喧嚣的人群。我回头,看见男人在门口张望了一阵后,便朝着廊柱旁一个中年女人走去。而我的左边,一个一脸幸福的男孩,正拥抱着自己的女友,热烈亲吻着她。那个无人接站的女孩,则在我回头的瞬间,消失掉了。
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能够懂得女孩的忧伤。而我这唯一路过此段爱情的人,亦不会给她同情。因为,她心底的伤痕,只不过是她在最初,就走错了方向。而一朵花,明明知道不是绽放的季节,还要将所有积蓄的芳香,全部释放出来,最终遭受那外界的严寒与酷暑,也怨不得他人。
去小剧场再次看孟京辉导演的话剧《恋爱的犀牛》,台上的总结说,A爱B,B爱C,C又爱D,而相爱的两个人,却注定要分离。坐在身边的一对情侣,即刻在幽暗的光里,惶恐地侧头,对视一眼。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扭头去看台上激情相拥的演员。但我还是在这一秒钟的沉默里,窥到了身边的爱情,绽放时,花叶之上,细如游丝的裂痕。
明明与马路对于爱情近乎病症般的执着,在这个时代,几乎成为稀缺的花草。偶尔在阴暗角落里看到,你不会觉得珍惜,或者诧异,反而会对其不合时宜的绽放,生出怜悯与同情。
马路在这个时代,注定会被我们这些世俗中的人,当作病人,关进精神病院。他本可以与我们一样,在拿到了博士学位后,找一份好的工作,和一个可以过烟火日子的爱人,而后等待着孩子,等待着晋级,等待着该有的和不该有的荣耀与地位。可是他偏偏为一个并不爱他的女孩,痴傻地等待,并放弃所有凡俗的光华。
想起一个读博士的朋友,曾经痴情地爱过一个来自贫穷山区的女孩。我们都以为,凭借他自身的能力,毕业之后,可以与女孩在这个城市里,过上幸福的生活。他可以去一个大学,做一个老师。而她,则可以在某个单位,谋一份文员的工作。房子车子与孩子,皆可以慢慢地来。
可是朋友的父亲,却是断然不同意他与女孩的结合。他带她回家,父亲则拒绝与之见面。他不解,不知道如此漂亮可人的女孩,究竟哪儿不能入父亲的眼。等到女孩离开,父亲这才对他谆谆教导,说,你一定要找一个对你的前程,有切实帮助的女孩,要么她工作与你相当,不差上下;要么,她的父母亲朋,有显赫的权势,能够在事业上,助你一臂之力。
朋友就在这样的引导下,与父母安排的另外一个家世优越的女孩,见面,并很快地走在了一起。女孩的父母,果然在他毕业的时候,帮他寻到了一份好的归宿。而之后的买房结婚评职称,他也一路走来,毫不费力。几年后我们再见,他俨然成了我们这一群人中,最春风得意的一个。言谈举止里,全是上层人士的骄傲与自如。
有人在私下里,问他,有没有,想起过那个曾经与他爱得悱恻缠绵的女孩?他略略停顿,而后望向那不可知的远方,说,想又有什么用呢?生活,不是谈恋爱,所谓的甜蜜,不过也就是瞬间的感觉,之后过去,照例要为俗世奔波劳碌;所以,现实一点,才是一个男人,成熟且心理健康正常的标志吧。
原来,耽于爱情,并为之离开正常的生活轨道,这个时代,便会无情地,将一个男人,推进精神病症的手术室。就像,《恋爱的犀牛》中,被俗世隔离的马路。
对于一些人,爱情是一种疾病,类似于发烧,或者感冒,一旦患上,整个人,便会失去了方向般,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而且,所有的器官,都迟钝起来,你只能闻得到爱情的味道,哪怕,是浅浅细细的一丝一缕。除此之外的一切味道声音与色彩,你皆可以视若无睹。
而对于另外一些人,爱情,则是路边的一种可供欣赏的风景,任谁走过,都可以采摘下来,把玩一番,一旦到了要启程离去的时间,则能够毫无牵挂地,将之弃掉,去追寻前方更美的景致。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那游客,不管怎样地向往,终究,还是在爱情的前方,拐了弯,绕到那条通达开阔的马路上去。而那通幽的小径,权且留给诗人们,去吟唱吧。我们只需在洒满温暖阳光的落地窗前,读着被世人视为病人的诗人们,用一颗备受爱情折磨的心,写下的诗句。
恰是这样和暖的阳光,洁净的空气,明亮的书房,开阔的落地窗,飘逸的窗帘,可以远眺的阳台,舒适的藤椅,让我们终于可以闭眼,想念那被我们丢落在开满鲜花小径上的爱情。
而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突然间发现,疾病一样的爱情,在这样拥挤热闹的生活里,已经晨露一样,蒸发掉,且再也没有了踪影。
我们成了一个彻底的健康的俗世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