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箱子里是纸。
小箱子里是一套雕翎笔,一盒十二瓶墨汁。
纸张光滑坚韧,不是给毛笔用的。
“知道你喜欢做个笔记,画个图。”方定林拿杯盖拨着茶中浮叶,“这是刚到的新式纸,是国都过来的,今年第一批。”
冬天大雪封山,野外兽群成潮,城镇之间难以通商,哪怕同属一国。所以每年第一批外地货物,总要等到春暖花开才上市。
“这个好。”方宁宁十分欢喜,取了一支雕翎笔瞅瞅笔尖,“东西好,又正好用得上!”
方长海的侍从已经在整桌摆菜,林骏拿了碗筷过来,刚好听见这话,顿时会意,微微一笑。
方定林看得清楚,垂眼喝了口茶,把“用在哪儿”的疑问吞了下去:“先吃饭吧。”
方宁宁应了一声。
……
方定林是六长老的头一个孙辈,跟方长海同一年出生。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辈分是叔侄,感情是兄弟。
方宁宁小时候,很多会做的事不能做,闲得慌,所以她从小到处找乐子,能走路了就赖上了方定林,顺便也赖到了方长海。
方定林一开始压根不愿意出去玩还带个开裆裤,想甩下方宁宁,可惜没成功;后来就不想甩了。
别人看来,方宁宁是两人的“小尾巴”;实际上,方宁宁乃“铁三角”的一角。
对此,叔侄两个认为是由于方宁宁早慧。
所以,此时这三人同桌吃饭,就愉快自在得很。
林骏则招待方定林的亲兵、方长海的侍从,在自己屋子的外间另开一桌。
吃完,方定林打量了一眼方宁宁的神色,喝了几口茶,不经意似地问:“这次老祖宗过寿,东西准备好了么?”
“定是定下了,还在忙着做。”
“打算送什么?”
“弄好了给你看。”
“我的已经备好了。”方定林又喝了一口茶,“另外又捎了一份。要不,你瞧瞧?”
方长海跟着赞同:“过了今年,你就十五了,成年了,即将说亲。正好这一次碰上整寿办宴,这寿礼,不说在四代子弟之中数一数二,总不能让人看过就忘。”
方宁宁瞅瞅方定林,慢慢儿道:“要不,回头我的做好了,一起看看,再决定送哪个?”
“也好。”方定林顿觉轻松,又很欣慰,“那就这么定了。”
方宁宁失笑:“大哥,你怎么掏了钱还担心我不收呢?”
方定林没好气:“还不是你性子硬!放在平时挺好,到了这事上头,我怕你犯倔!”
“怎么会。”方宁宁失笑,特地瞄瞄方定林,“那是你自己吧!”
方定林一怔,想了想,气虚了。
方长海琢磨了一下,乐了:“没错啊!”招来方定林狠狠一瞪。
“不管用谁的,还不是都一样。”方长海笑够了,正色道,“一定要露个脸,也好叫那些不懂事的消停一些。”
“不错!逮着你就要林骏,当我们兄妹死的不成?!”
方宁宁给方定林添茶:“大哥,他们都没占到便宜,别气啦,不值得。”
“这倒是。”方长海把自己的茶杯递到方宁宁手边,一边留意着方宁宁的神情,一边寻常道,“其实,也难怪有人眼红。林骏那小子,我瞧着挺不错的。”
“是啊,一直挺好的。”方宁宁给方长海也续上茶水。
方长海与方定林对了一眼。
方宁宁倒完茶,悠然看向方长海。
方定林见状,一口喝干茶,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时候差不多了,下午还有一堆事要忙,我先走了。”
他住在外面。由于族人日多,大宅不够住,所以很多子弟成婚时,尽管是娶媳招婿,不是自立门户、不是嫁人入赘,也搬出去另置居所。
“那好,替我问大嫂好。”方宁宁起身送方定林。
方长海揉揉自己手指,突然跟着起身:“我也走了,回去看看刀法。”
……
方宁宁送了两人走到院子门口,止步看着他们走远,突地一笑。
亲兵、侍从自然都跟着走了。林骏也送了出来,跟着方宁宁一同目送客人们走远,此时被这一笑吓了一跳:“小姐……”
“嗯?”
“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他们在动歪脑筋呗。还以为我不知道。”方宁宁转身回客堂,“别戳穿。现在不像以前,他们难得有空玩一把。”
“好。”林骏愉快应了;过了一小会儿,低声补了一句,“以前也不是我戳穿的。”
方宁宁白了林骏一眼:“少说两句。这也就个把时辰,伤口还脆弱,血痂都还没全黑呢。”
林骏一乐,还是应了,又道:“小姐,你说李家那位,当时不是冲着你来的?”
“是啊。他是想出口气、挣回面子,顺便替儿子干掉情敌。”
方宁宁想起当时情形,也有些后怕——方长海会相护,这毋庸置疑;但一个五段的灵士,拦一个九段圆满的灵士,哪怕后者不敢重创前者,也拦不久啊!
若是当时四长老、六长老到得晚一些……
方宁宁微微打了个寒战,于是脚下一顿,抬手就去戳林骏脑门。
林骏静静站住了,没躲。
倒是方宁宁,眼看就要得手,突然记起林骏的伤口,手指就半途转向,戳在了林骏肩膀上,连着好几下:“这个笨蛋倒好,居然自己送了上去。”
林骏垂头,瞅瞅方宁宁戳在他肩上的手指头,不禁黯然:“爹在的时候,也说我笨。”
林骏的父亲在林骏之前,有过孩子,但不曾自己亲手带过,所以对怎么样的孩子算聪明没什么了解。他把林骏就近跟方宁宁一比,自然认为林骏笨。
所以方宁宁无奈了,连忙道:“人说人‘笨蛋’呢,分两种情形,一种是真心认为那人笨,一种是着急了气着了吓着了,诸如此类。你自己想想,你遇到的是哪一种?”
林骏琢磨了一下:“后面一种?”
“是啊。”
林骏释然点头:“这样子。”
“众目睽睽之下,李祖荣绝不敢动我。”方宁宁转回正题,“他是很生气,但他还没昏头呢……”
……
白石县五大家族,同气连枝。彼此之间,当然有竞争;为了利益,龌龊也生了不少。
但不管如何竞争、如何龌蹉,生死存亡才是最重要的大事,或者说,是最大的家族利益,而在这上面,五大家族的立场,天然一致。
特别是这些年,兽潮一年比一年凶,这种互依互存的关系,也就变得更为紧密。
因此,九段圆满的灵士,动刀伤了一个晚辈,这是绝对不能纵容的坏榜样!
因为五大家族之间,一旦彼此屠戮后辈,那么方家的方曦坚也好,李家的李祖荣也好,都活不到今天!
谷方李贺文每一家每一个出色子弟,都会早在初露头角时,就被人害掉性命!
那样,结下血仇的五家,到了冬季守城时,就无法合作了——而一盘散沙,必然导致白石县城破!
到时候,妖兽洗城,五家谁也活不下几个人!统统尸骨无存!
侥幸活命的寥寥几个,也只能沦落为丧家之犬……
所以,白石县五大家族子弟之间,内不得相残、外不得相害,这是底线!
当然,无论什么规矩,都有触犯的人。区别只在于,抓不抓得到。
但无论如何,至少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敢触犯禁忌。
而林骏是侍从,这就大不相同了……
白石县五大家族不缺灵徒,缺的是灵士。九段缺得最厉害,八段次之;一、二段的灵士,则大体够用了。
物以稀为贵,灵士也是。李祖荣身为灵士九段圆满,若是在外头杀了林骏,也就是关关禁闭赔点钱财的事。
哪怕李祖荣像今天这样,在方家大宅的花园里,当着方家人的面,动手杀了林骏……
方家老祖宗也不太可能会取李祖荣的性命——因为杀李祖荣,意味着与李家结仇、开战。
这可不是一桩两桩买卖能比的大仇。
方家老祖宗大多会废了李祖荣;更有可能的是,卸下李祖荣一条胳膊,把他丢到李家大门口——不管选哪一种,都不是因为林骏,而是因为李祖荣在方家大宅花园里、当众打了方家的脸。
说到底,方家老祖宗不会为了一个小侍从、一个外人,杀掉或者废掉一个五大家族的杰出子弟。
她也得遵守底线。
这倒不是什么“顾全大局”,而是一种无奈——上梁不正下梁歪,家族繁衍,人口日多,他们五个不带头,底下根本没法管。
一旦上面坏了规矩,无论什么线,都会变成虚设。
……
“所以,下次遇到这种状况,你记得躲我后头。”
方宁宁解释清楚,心下斟酌着安慰人的措辞,静等林骏开口:李祖荣不敢动她、却敢动林骏,这里面的身份之差,不可能令林骏愉快。
林骏沉吟良久,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发飘:“小姐……”
“嗯?”方宁宁连忙应声。
林骏担忧又迷茫,说的却不是方宁宁打好了腹稿的事:“林家庄会失守,有兽潮的缘故,也有人的缘故……有一回春祭的时候,父亲喝多了一点,与我说起过几句。”
“在他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林家庄两个灵徒九段,为了一瓶‘春雨丹’,结了怨。得手的那位,也没能借助丹力成功突破。之后,一年年地,两边越闹越僵,一直不曾和解——”
林骏忐忑看方宁宁:“现在方家的两位……”
他没说下去,因为方宁宁已经听明白了。
“长老生隙,的确是家族衰败之兆。”方宁宁轻轻一叹,“好在,上面有老祖宗压着,外面有其他四家相争、有兽潮相迫,这兆头并没有机会发作。现在,就看他们谁能突破,成为灵将了。”
即使他们都不能……
十年之内,她也会解决这件事。
方宁宁正色对林骏道:“你放心。”
这是预言,是提前透露,不是安慰,不是祈祷。所以方宁宁说得平静、笃定、从容,并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林骏望着方宁宁,不自觉点点头,神色间还是茫然。
方宁宁微微一笑,却不做解释——说来难以取信于人的事,还是做了再说的好。
林骏突然转开目光,脸上红了。
方宁宁看得清楚,若有所觉。
正在此时,院门被人叩响:“有人在吗?”
林骏连忙去开门。
门外是江小山。照旧带着两个侍从与老柯。此外,还有一辆双轮车,上面堆了四个箱子。
方宁宁一眼看去,就觉得这四个箱子有点儿眼熟。不过方宁宁并未在意——她忙着开玩笑找乐子:“小山,你在搬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