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友松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加8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一个她不仅没听说过就是做梦也梦不着的地方——湖北沙洋。这是汉水流域的一个小镇,镇附近有个农场。那时,农场变成了“五七干校”。“五七干校”是根据毛主席关于干部参加劳动的“五七指示”命名的。当时,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干校!北京的政协、统战系统的人员,需要改造锻炼的,多在这里锻炼改造。
像前几年人家觉得农村太可怕,不肯到农村医疗队去,而胡友松却偏偏不怕到农村去一样,短短几天工夫适应了环境之后,她倒也不觉得是一种“劳改”。她采棉花、挖菜地、挖河塘、挑土方……尽管一天劳累下来,她那本就虚弱的身体,感到腰酸背疼筋骨散,但她却没有像受到养母虐待那样去寻短见。
她记得她的德公在世时常跟她说的一句民谚:“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土平瓦盖的房子没有天花板,下雨天四处漏雨,晴天满床是灰,这哪能跟北京西总部胡同和北总布胡同的地毯、花园、红旗车相比?胡友松没有去比较,她反而觉得这地方虽然远离都市,但水很自然,山很朴质,土很厚道。除了工作、劳动时不得不集体行动外,她不愿与人为伍。她喜欢劳动后的安宁和孤独时的思考。
因为离开北京时去向不明,行色匆匆,更因为她属于“改造对象”,不许带生活必需品以外的物件,她当然无法将李宗仁那尊铜像带来。家具和其他东西在她离开北京之后到哪儿去了,她全然不知,也无法打听。因而,她常常惦念着那尊铜像,那件李宗仁临终前叮嘱她保存的遗物。一次,她梦见铜像不慎被摔坏,猛然吓醒过来,竟一身冷汗,心中不住地念叨:“德公、德公,你可要原谅我哟!”
尽管如此,她还是带来了德公的照片——德公单独照的,他们结婚时在西总布胡同的寓所里照的,蜜月里在北戴河照的。回味,对于曾经幸福过的人是一种幸福的延续。胡友松经常沉浸在这样的回忆里。然而,回忆与现实相比,当然又是痛苦的,她痛苦得有时只一个劲重重复复地轻唱一首歌——那首妇孺皆知的《太阳出来磨盘大》。很难想象,一个曾经要被选去当电影演员的人,一个业余学习过朗诵的人,在丈夫死后,居然两年多沉默寡言,极少说话。如今,她可以对着旷野唱歌了。“要唱要发音啊!”她想,不然,声带就要变硬了。
劳动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它能够创造世界,还在于它确实能够改造人。在北京时显得文雅纤弱的胡友松,经过痛苦的磨炼,能够连续挑两个月的土方,并且大碗地吃饭了。
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事物的巧合,胡友松下农村的时间总待不长。1972年5月,她在农村劳动了整整一年之后,便被通知返回北京。
那天傍晚,收工回来,她已经困不可支。这天,她整整干了10个小时的活儿,挖地、平土,活路很重。随意在饭堂里打了些饭,吃过后洗了把脸,她便倒在床上睡了。劳动真好,失眠症不治自愈。她睡得很熟,睡得很香。
突然,一阵紧急的叩门声,把她从酣梦中惊醒。她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来人是干校的最高长官——军代表。“胡友松同志,上面有指示,你明天回北京。”军代表一进门,便开诚布公。
“回北京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回去准会有安排的。你来这里是革命需要,回去也是革命需要嘛!”
“我怎么回呢?”
“这事你只管放心好了。我们派人派车送你到武汉,回北京的火车票都已经派人买好了。”
胡友松确实有些莫名其妙:来时是一批人,走时却只有她一个。她为什么获得这个特别?不说她,就连那位在农场里权威过人的军代表,也莫名其妙!
时间,使胡友松成了一粒棋子。当然,她这粒棋子并不普通。
复兴门外国务院宿舍的小屋早已另有新主,机关事务管理局只得给她就近腾出了间旧办公室。可是这位起居惊动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人,却只捞上了个北京无线电元件九厂检验工当。一个连厂里也不明不白为啥要塞进来的工人,这个人不叫胡友松,而叫王曦。
胡友松决定趁这次返回北京改名王曦。这个胡姓,本来就是那个跟她养母作有名无实的夫妻的胡勇义的姓,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再说,她已经确切地探得,她那生身父亲姓王,她是王家的女儿。
胡友松(请允许我仍然把她称作胡友松,这样才不至于影响读者的情绪——作者注)开始了她继学生、护士、知名人士夫人、无业者、农场场员之后,一段新奇而又特别的工人生活。
这时候,胡友松33岁。
胡友松还是有福气的。正当“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岁月,她当上了工人。
北京无线电元件九厂,原是生产军用物资的,后来改成生产民用电子元件——电容器。胡友松的工作是检验出口的元件,主要是用眼观察元件的外观:粗糙、变型、不规整,或是有任何一处不顺眼的地方,她都可以判它“不合格”。这事儿对胡友松来说,简直是太容易、太容易。“宁严勿松”是她的检验标准。零件一拿到手上,前后上下左右看看,便决定取舍。胡友松很随便,因而被她卡下的“次品”、“废品”特多,比一般检验员要多上好几倍。有的工人说: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王检验员太严,她一来,我们的出口任务恐怕就完不成了。头一道工序的人倒也机灵,他们把胡友松检验时扔进“次品”、“废品”筐里的元件,悄悄地又混进未检验过的产品里,转到别的检验工手中,结果,大部分都合格通过。
胡友松觉得工厂的活路比农场要轻松多了,农场里的人,一个个都苦着脸,工人却常常说笑。她没有暴露身份,只说自己是个单身女人。于是,那些乐于做红娘的刘姐张姑们,常找她谈心,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自告奋勇愿帮忙,可胡友松每每避开这事,顾左右而言他,或是像她十多年前那样,说是“暂不考虑。”
胡友松喜欢跟比她年龄小的工人一块玩儿。侃大山,说笑话,或是谈样板戏。她觉得跟比自己小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变得年轻些。她感到年轻的工人很有趣,特别是北京的那些方言俚语,一说就好笑。什么“没治了”、“盖了帽了”……她不仅几天工夫就学得烂熟,而且说起来比别人更有趣,更富韵味。
胡友松似乎改变了她由于李宗仁逝世变得沉默寡言的状况,然而她内心却依旧思念着故去的亲人。她觉得自己眼下的一切变动和处境,依旧与她那位德公微妙相连。
中国工人的工作,并不是太忙碌太紧张的,尤其是在1972年那样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车间里的工人对胡友松的到来,始而并不介意,工人嘛,调出调进是常事;一段时间之后,人们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来:这王曦究竟是什么人?上班那么随便,而且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爱来不来。
纸,终于包不住火。更何况朝夕相处共同工作在一起的工人之间。胡友松到北京无线电元件九厂工作两个月之后,有人慢慢从驻厂军代表那里打听得王曦有些来头,曾经是个什么大人物的老婆。厂里是把她当成一个“政治任务”来接收的,这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人,居然住在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办公室里,那是一般人能住得进去的吗?还有人探得有关部门正在为她物色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