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恍觉今是而昨非
耳畔的风呼呼刮过,再也没有那烦人的长发挡住眼睛,张兮兮望着蓝得透明的天空以及天空上白得发亮的云朵。
她想:怪不得我画的天总是不真实,原来我从没认真看过……可惜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好像有点后悔了呢。兮兮忍不住张开右手,试图摸摸那蔚蓝色的天空,因为它是那么的触手可得。
“啪。”这是她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从来都怕疼的要死,可是这一次,她一点疼痛也没有。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不知上下,不知左右,兮兮感觉自己像一团飘渺的气体,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这样完全静默的空间让她几欲抓狂,她试着大喊大叫、试着跳跃奔跑,却毫无作用。
死后的世界竟然如此可怕。兮兮想要蜷起身子,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在哪。
渐渐地,兮兮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终于要结束了么?
……
藏香楼的早晨总是特别清冷,和天气无关。
玉溪从高空坠落的梦中醒来,睁着眼睛盯着帐顶,耳朵里听到的是窗外楼里丫头们轻手轻脚打扫昨晚欢尽之后的残局的声音。
她从心底逸出一声叹息:已经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四个年头了,怎么还是忘不了前世的种种呢?
她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她清楚地记得:她叫张兮兮,是另一个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世界中的一个中国公民。她记得她的父母、亲人、朋友以及一切,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前世的影像变得淡薄模糊,但她就是知道,那不是梦境,是她确实经历过的短暂一生。
她上一世是得了癌症,最后因为不堪忍受父母流不净的悲伤泪水,而选择了从自己所在的十二层病房窗口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为他人带来不幸的一生。
后悔吗?是的,她从跃下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生命是如此美好,让人怎么甘心放弃呢?
大概老天听到了她心中的呐喊吧,她竟然没有去那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经受那各种不堪忍受的酷刑,也没有被天使接引进入无痛无悲只有快乐的天堂。
她带着记忆重生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生活了十四年,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了解,现在是唐朝兴治十八年,皇帝姓甚名谁尚不清楚。
这个世界并不与前世的唐朝相同,甚至和她知识范围内的所有历史都不吻合。
她知道的只是从市井打听来的,现在掌权的女帝得位方式并不光彩,因此大兴牢狱,封杀了所有人的口,上至文官武将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提都不敢提当朝皇帝的事迹。
朝政方面,兮兮并不敢多加打听,只好从生活的细节方面与前世进行对比。
这里使用的货币单位是“铢”,样子类似前世的硬币,一面是侧面人像浮雕,一面是面额,分为铜铢、银铢、金铢,面额与前世的货币极为相似:一、五、十、五十都有,铜换银、银换金兑换比例都是一百比一,居然还有防伪标识。
语言接近前世的白话文,不过不知道是地方口音问题还是怎样,很多字读音都和她记忆中的不同。
服饰也和印象中的唐朝服饰差距很大,下层平民所穿的服饰都是方便劳作的款式,男子多着长裤短衫、腰间束腰带,女子多着长裙小袄,上衣都是右衽。
张兮兮现在是贱户,还没有看到贵族服饰,不过光凭她所见的就可以确定:这里绝对不是唐宋元明清里所说的唐朝。
她大概是穿越到历史有偏差的平行世界里了,兮兮不禁有点气馁,若是穿回前世所在世界的古代,她还可以想办法给爸爸妈妈留点自己平安的信息。而现在,她只能孤独无依地在这世上生存。
她上一世死前最后一秒曾在心中发了誓:若是能重来,无论怎样的逆境,她绝不轻易放弃生命。
所以沦落到了青楼之后,她虽是不肯服从命运的安排,但总不会用死来与之抗衡。
“哟,到底是个小姐身子,睡到这个时辰还不起来呢?”门外有个掐着嗓子的女声阴阳怪气地在闹着。
兮兮又叹一口气:明明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掐着嗓子说话活生生成了三、四十岁的大妈,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么。
她也不接话,自床上坐了起来,在床脚拿了衣服穿上。
说是床,其实不过是四张矮凳搭了个两块门板,简陋到了极点。屋里并没有什么其他家具摆设,四周堆的全是半人高的干柴捆,只床下塞了个竹藤筐子。
这里是楼里的柴房,之前周管事把她安排在楼里的佣人房,结果同屋的丫头找管事闹,说是怕兮兮的病会过给她们。周管事图个清静,便把她发配到了柴房。
兮兮也不委屈,柴房就柴房吧,好歹是个单间了。
她穿好衣服提了扫帚、竹刷、水桶出了门。
门外几个同样穿着粗布衣服的丫头在轻轻扫着地,听到开门的声音也只当没听见,并无人理会兮兮。
兮兮也不觉得尴尬,自己提着工具去了前楼的茅厕。
她现在的工作便是每天早上和下午各打扫一遍楼里前后左右四个院子的茅厕,以及下午的时候刷净楼里小姐们的马桶。
工作并不算太多,只是臭点脏点,其他人不愿意干,管事便推给了她这个新来的落魄丫头。
这个世界科技不怎么发达,但是也算是古人有古人的智慧,茅厕、厨房都是埋了土陶烧成的污水管道,相连的主管道直通城外的乡下化粪池子。这样一弄,城里干净便捷,乡下肥水也不缺了。
兮兮心里好笑:这个世界怕是还有穿越前辈的吧?不知这错乱的历史是不是和这位前辈有关呢?
她戴上自制的防臭口罩以及用厨房贵师傅不要的两个酒囊改造的防水手套,自得其乐地哼着歌刷起茅厕里的土陶马桶。
兮兮已经开始熟悉这样的工作,所以总算能够赶在早饭时间前收拾干净前、后、左、右四个茅厕。
兮兮脱下口罩,用力向上伸展手臂,缓解着腰部的疼痛。虽然需要面对各种气味各种形状各种色泽的米田共,但总体说来这样的日子并不算特别难过,逃离了接客的命运,兮兮感觉能被自己掌握的未来就在前方了。
“喂,这边的马桶你还没刷呢!”
兮兮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同属后院的几个丫头。
其中几个还是和兮兮一同被牙婆子卖进藏香楼的,只是长相不够乖巧,被分到后院做了粗使丫头。
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而被分配了不同的命运。兮兮她们被当做大家闺秀地养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操琴弄画,她们却是做着伺候人的苦差事,让人怎么甘心呢?
她们一边看不起依靠取悦男人而获得优渥生活的小姐们,一边又在心底偷偷嫉妒着。现在兮兮因为毁了容貌落到了和她们一样的、甚至不如她们的境地,对她们而言,是终于拥有了一个把这些依靠容貌高高在上的小姐们踩在脚底的机会,怎么能够错过呢?
兮兮大概能够揣摩出她们的心思,耐心解释道:“你们的马桶不是我负责洗的。”
丫头们本是没有马桶用的,很多丫头嫌晚上起夜去茅厕不方便,自己夜里备了小桶放在廊里,这样的小桶不是兮兮负责的范围。
“怎么?看不起我们么?”一个丫头抢先质问道。
看不起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兮兮在心中叹息:这些女孩在内心已经把自己放到了很低的位置,这样努力维持尊严,对身份敏感,反而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暴露得一干二净。
“不好意思,我的工作不包括刷你们的马桶。”兮兮礼貌地回答道。帮她们刷一个马桶是小事,若是开了这个先例被她们认为好欺负了,怕是后面全楼丫头的马桶都会堆到自己的头上。
“呸,你以为你还是楼里的娇小姐么?”那丫头像是被人踩了脚一般,跳起来骂道:“不过是个毁了容的臭婊子,还敢嫌弃我们!今天这马桶,你不刷也得刷!”
“就是!闹到周管事那里,你看看她帮你还是帮我们。”
“什么下贱东西?还敢端架子。”其他丫头也都七嘴八舌地帮着腔。
“……”兮兮也不愿再和她们浪费口水,她们今天来势汹汹,怕是做好了十全的准备要给她来个下马威,这样吵下去,明显是对自己不利的。
兮兮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走到房檐下,那里堆着一堆修补替换用的青瓦片。兮兮从瓦片中捡了一块,掂了掂重量,提着走回来,在丫头们面前站定。
那群丫头不知道兮兮口袋里卖的是什么药,都住了嘴,仔细提防着兮兮的动作。
兮兮用刀子一般冰冷的眼光一一扫过各个丫头的表情,或痴或呆,全都是一副惊惶不安的表情。兮兮轻蔑一笑,慢慢举起手中的瓦片,用力往头上拍去。
“啪啦”,瓦片碎成几片落在地上,兮兮的额头破了皮,很快血就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丫头们被兮兮的举动吓得傻傻站在原地,张大嘴巴却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
兮兮冷笑道:“我是个不怕死的,惹我之前你们最好仔细掂量着点。”
额头的血沿着鼻梁从眼角流过,配上兮兮的表情,显得分外血腥狰狞。不知道是哪个丫头先退后了一步,所有丫头仿佛约定好的一般倒退到离兮兮几步远之后,转身逃跑离开了。
兮兮也不敢胡乱去碰额头上的伤,顶着一头的血迹去厨房门口舀着水细细把手洗了,这才从怀里掏出手帕按在伤口上。
青瓦片有一指头厚,兮兮刚才用了十成的力往自己脑袋上招呼,狠劲过了才开始觉得疼。兮兮站在厨房门口疼得龇牙咧嘴:重生之后这张脸可真是多灾多难啊。
“溪丫头,你做什么鬼脸呢?”厨房的李大娘一直把兮兮当女儿的疼,知道兮兮被分到了后院也一直很照顾她。
兮兮咧嘴一笑:“想着大娘的肉包子馋慌了,出门没看清路,撞门上了。”
“冒冒失失的。”李大娘宠溺地看着兮兮,伸手想去戳她脑门才想起兮兮额头有伤,把手收回来道:“大娘都是给你留着的,你急个什么劲儿。”
兮兮跟着李大娘溜进厨房。李大娘从灶上的蒸屉里掏出一两个拳头大的白面包子递给兮兮,又去锅里盛了一碗稀饭给她:“慢慢吃,可别噎着了,笨丫头。”
“谢谢大娘。”兮兮端着稀饭碗对着李大娘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她是个情商不高的,喜欢人只会默默对人家好,但是对自己好的人总是不知道怎样表达感激。
“傻孩子,说什么谢。”李大娘把兮兮的小辫在脑后理顺,转身匆匆离开了。
兮兮捧着热腾腾的稀饭,嘴里嚼着热腾腾的包子,感动得要死。
“溪丫头,端着碗不吃是怎么回事?”李大娘捏着个小药瓶子又回来了:“快点吃,大娘待会儿给你上点药。”
“嗯!”兮兮用力点点头。
上药的时候,药粉沾着伤口,疼得兮兮眼泪在眼眶里转悠。李大娘一边上药一边心疼道:“打死你个笨丫头,走路眼睛往哪里看的呢?”
兮兮不出声,心里却是难过的要死。
她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总是觉得孤苦无依,总是偷偷想念前世的亲人们,总是觉得自己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过客。
这一刻,她终于感觉到她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是有人在乎她的。
“哟?还被大娘说哭了?”李大娘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太会安慰人,只好手上放轻力道,用嘴细细呼着兮兮的伤口:“好啦,不哭了……”
“呵呵,大娘我没事,药劲儿起来了,我不疼了。”兮兮仰起头朝着李大娘挤出一个笑容。
“得了,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大娘嫌弃地推开兮兮的脸,转身把药瓶子收拾了。
兮兮趁着大娘转身,赶紧用手帕把快要流出眼眶的眼泪擦干净,告辞道:“大娘,我还有事没做完,我先走了啊。”
“死丫头,看着点路啊!”大娘头也不回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