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只恨世间包公少
夏日午后的时光总是这般带着没精打采的味道,藏香楼也不例外。
四季都会有花香的后院静悄悄的,花儿枝儿都是向下耷拉着,没什么生气。下人们都躲在阴凉地里闲话家常,火辣辣的阳光照得泥地上白晃晃的刺人眼。
只有偶尔出现的一只飞鸟啾啾着从这根枝跃到那根枝上,打破这片闷人的沉默。
湘云坐在窗下的阴影中,捏着杵有一搭没一搭地研磨着珍珠粉。
那杀千刀的何文哲听说已经被关进了大牢,朝廷上却还没有什么动静。那何文哲平日里一幅怀才不遇的酸文人模样,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结交,发生如此大的事,想来是不会有人替他求情的。
而那大公主传闻是个喜欢拈酸吃醋的悍妻,十多年来一无所出,却是拦着何文哲不准小妾进门,自己此番算计想来应该是能得逞的。
何文哲就算知道是自己故意陷害了他,也不敢向那大公主说出实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唯一的变数就是那大公主会不会念着夫妻之情去找女皇求情,女皇若是心软,饶了何文哲一条狗命,自己此番算计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失了何文哲的信任,又得罪了那泼皮无赖一般的浪荡子,只怕再无报仇的机会。
湘云编贝一般的牙齿无意识地死死咬住小嘴唇,两道含烟眉也皱在了一起:这一次,老天会不会继续这般偏袒恶人?让那该死的畜生逃过此劫?
门上却是突然响起三下轻轻的叩门声。
湘云赶忙放下手里的木杵,起身去开门,门外的人却是出乎她的预料。
来人虽然是做男装打扮,但是一眼便能看出是个保养得宜的妇人,只见她面容略带疲惫,而身姿却是挺拔端庄,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湘云迟疑道:“您是……”
巧月姐在一旁陪着笑替来人做了介绍:“大公主,这位便是熙月。”
大公主?巧月姐怎么会领大公主来这里?何文哲竟然有勇气向大公主坦白他偷腥的事?他已经被放出来了么?
湘云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依然是妥帖的笑容,微微一福身:“熙月见过大公主。”
那位夫人神色淡淡,看不出个究竟,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盯着湘云的脸出神。
半晌才回头对巧月道:“你先退下吧,本宫有些事想与熙月姑娘私下谈谈。”
巧月担心地望了望湘云,最终还是沉默地躬身退下。
湘云侧身将大公主让入房内,将门掩上。
大公主在上位坐下,平淡地开口,内容却是正好相反:“何文哲被本宫送入宫中当太监了。”
熙月心头一跳,却依然是得体的笑容,并不说话。
“通敌信和珠宝是你做的手脚吧?”
“熙月不明白大公主在说些什么。”
大公主了然一笑:“你不必怕本宫,本宫此来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
“说吧,你为什么想要致何文哲于死地?”
“熙月没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大公主在说些什么。”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何文哲。何文哲只是个喜欢发牢骚的没用书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通敌卖国,你这把戏太拙劣了。”
“……”计划失败了么?何文哲没死,死的会是我何香么?老天你果然不开眼!湘云面上不动神色,被长袖掩盖的双手却是紧紧握成了拳头。
大公主将湘云身体细微的颤抖看在眼里:“你不必想着如何狡辩,也不用失望,何文哲虽然没有通敌,但是他背叛本宫是事实,他现在的状态比死更难受。本宫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好奇,好奇是怎样的理由值得一个女子这般以自身为饵去陷害何文哲这样一个无用书生。”
“……他是我父亲。”
大公主的笑容僵在唇边:“你说什么?”
湘云垂着头:“我本名叫做何香,我娘因为未婚先孕辱没了家族的门风,差点被我外公拉去浸猪笼。无论家人如何劝导,我娘都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只说他会回来娶她。可是,直到我娘病死在床,她都没能等到我的父亲回来娶她。我娘死后,我被舅父接了过去,舅母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下我,背着舅父将我卖给了牙婆。牙婆看我长得乖巧,便昧着良心将我卖入了青楼,做了世上最卑贱的妓女。”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机会见到我的父亲,可老天就是这般喜欢捉弄人,竟然让我找到了这个负心汉。”湘云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事放在桌上:“这是我娘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我一直收着,当个念想。”
大公主拿过来一看,是半块玉佩:“这玉佩……”
“是的,另一半就在何文哲手里。一年前,我去赵太师府上出堂会,无意间发现另外半块玉佩在何文哲手里,心中便起了疑心。我故意做出仰慕他的文采的模样靠近他,借机打探那玉佩的来历。他却告诉我,这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一直都只有半块。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却是因为乡音被他当作了同乡,这才被我认出他就是我的父亲。”湘云抬起头笑道:“他和我聊家乡的风土人情,聊他从前在我娘家做西席的事情,却始终不曾提起我娘,他这个负心汉贪图富贵,做了驸马之后,根本早就忘了我娘在等他。”
大公主觉得胸腔里梗着一块棉花,让她喘息不得:“你所言句句属实?”
“如有半句谎言,何香愿遭天打雷劈。”
大公主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可笑,我李玉珍一辈子只想求个一心人,却是次次都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鲁文哲倒也罢了,这何文哲如此混账可恶,我竟然有眼无珠一点也没有看出来,浑浑噩噩和他过了十几年!李玉珍啊李玉珍,你真是个十足的可怜虫。你毁人姻缘,你活该!”
大公主状若癫狂,湘云心有不忍,出声劝道:“大公主请不要为这种人动气。”
“我哪是在为那何文哲生气啊,我是在气我自己,怎么这般有眼无珠!”大公主掏出手绢,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这样看来,本宫罚那何文哲一点也没罚重,这般狼心狗肺之人,阉作太监,让他永世不能人道,真是太应该!”
“大公主英明。”
大公主平顺了气息,望着湘云道:“此事是我李玉珍对不起你娘,然而你娘仙去已久,我也做不得什么来偿还于她。本宫膝下无儿无女,不如就收你做义女吧。”
“熙月已是残躯贱体,不敢污秽公主耳目名声。”
“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落入这般境地,本宫难辞其咎。你乖乖应承了,让本宫好好赎罪,以免本宫夜间难寐。”
湘云心想有了大公主的庇护,性命自然不再受威胁,于是盈盈下拜:“何香谢过大公主。”
“傻丫头,还不改口么?”
“谢谢义母。”
“好孩子,这事是我对你不起,今天便跟义母回府,义母定会好好待你。”
“义母有所不知,大唐律例规定贱籍妓子年满十六之前禁止买卖,女儿如今还不能从这楼中脱身。”
“荒唐,难道还容不得女儿家恢复清白身?香儿不必担心,为娘这就去找那老鸨。本宫不信,本宫堂堂一个公主还会被青楼老鸨欺了去。”
“义母莫要动气,此前赵太师也曾想替香儿赎身,也被老鸨给挡了回去。义母若是以公主身份向老鸨施压,传了出去只怕会有损皇族威严。香儿只差几个月便满十六岁了,到那时义母再来接香儿吧。”
大公主觉得湘云的话不无道理:“好孩子,那便再委屈你几个月,义母定会来接你。”
说罢从袖中掏出公主的身份玉牌递给熙月:“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将这玉牌给他们看,这是皇家的身份证明,见牌如见本人,他们必不敢轻易动手。”
湘云等的就是这块保命符,双手接过之后,脸上露出甜甜笑容:“多谢义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