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不仁万物刍狗
漫漫的长夜之后便是光亮的黎明。
藏香楼的后院中种植着很多花草,虽然此时已是夏末,那些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花儿们哪里舍得这么快就谢幕,依旧鼓着劲儿地盛开着,张扬地在晨曦中舒展开自己美丽的花瓣,把整个院子装饰得好像仙境。
天刚亮透,巧月就挨着敲兮兮她们睡房的门。
楼里小姐这时才睡下不久,巧月每间门都只是轻轻敲两下,但是这两下之后女孩儿不来应门,是会被罚立水碗一个时辰的。
所谓立水碗就是站在屋檐下,两手侧平举起,头顶、手里各放一个水碗,水碗要是洒了就又从头站起。
这些女孩儿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在家里早起做活习惯了,除了头一次不知规矩吃了点苦头之外,还是能够很快就应门的。
兮兮应过门之后,便赶紧收拾洗漱。
洗漱完毕之后就去走廊里等秀姐儿,等了半天却是只等出了紫烟。眼看早课时间就要到了,兮兮心中有些着急,一把拉住紫烟:“红袖呢?”
“是玉溪妹妹啊,”紫烟做出才看清人的表情,道:“我正要去和巧月姐说呢,红袖一晚上没回屋。”
“你……”放什么屁?兮兮忍住粗口,平心静气地问道:“是不是记错了?我昨晚是和红袖一起回来的,她怎么可能一夜未回?”
“你亲眼看见她进屋的么?”
“……没。”道完晚安之后,兮兮就自己推门进屋了,并未看着秀姐儿进屋。每天她们都是一起回屋的,谁能想到一眼不见秀姐儿就会失踪的?
“大概红袖私逃了吧。”紫烟把自己的袖子从兮兮的手里扯出来:“我这就去和巧月姐说,这会儿去寻应该还能找回来。”
“红袖不可能私逃的!”兮兮伸手拦住紫烟,她一点都不相信紫烟这满嘴虚词的丫头的话。她和秀姐儿约好了要一起赎身,秀姐儿不会丢下她一个人逃跑的。更何况,她和秀姐儿分析过形势,秀姐儿不会那么傻的。
“这个我可就说不准了。”紫烟绕过兮兮,娉娉婷婷地往前楼行去,留下兮兮错愕的站在原地。
红袖失踪这件事很快就惊动了老鸨,她披着暗绣着梅花的桑染色的袍子赶了过来。
所有女孩儿都被聚集在院中的空地里,规规矩矩地立着,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老鸨一到,立马就有小丫头抬了凳子放在她身后,她一整袍子施施然在凳子上坐下,坐定之后也不急着说话,拿眼睛一一扫过眼前立着的女孩儿们。
老鸨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的残妆,淡淡吩咐道:“巧月,让二全他们先搜后院,红袖不是个有心眼的孩子,这“藏香楼”她逃不出去的。”
巧月垂着头应了是,倒退着下去吩咐护院四处搜查。
“有谁主动坦白的么?”老鸨懒懒开口道,她刚睡下不久就被喊起,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女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这事和你们都无关是么?”
“……”
“回娘的话,紫烟昨晚回房前看到玉溪、湘云两位妹妹和红袖妹妹凑在一块儿说过话。”紫烟上前一步,福身说道。
“……”该死的丫头!兮兮心中愤怒。但她知道老鸨不允许女孩儿咋咋呼呼没有规矩,只是低着头,等待老鸨的质问。
“是这样么?”老鸨眼神轻飘飘地扫过兮兮和香姐儿:“湘云,你说。”
香姐儿上前一步,回话道:“回娘的话,昨晚湘云的确和红袖妹妹、玉溪姐姐一块儿说过话。”
“哦?说了些什么,方便讲么?”老鸨垂着眼睛拨弄着腕子上的两个玉镯,看不清脸上是什么神色。
老鸨真是虚伪,她这样问了,还有谁真敢不方便讲么?兮兮心里捏了把汗,害怕香姐儿把她供出来。
“娘是知道的,我们三个都是张大娘带来的,说的不过是路上的一些趣事。”香姐儿低头毕恭毕敬地答道。
“是这样么?玉溪?”
“回娘的话,是这样的。”兮兮赶紧上前一步,低头答道。
“嗯……”老鸨不再说话,继续拿眼睛在女孩儿中来回扫。
巧月过来附在老鸨耳朵上说了几句话。
老鸨招手道:“抬过来吧。”
什么?抬过来?把什么抬过来?兮兮心里慌得不行,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只好伸长了脖子眼珠跟着巧月转。
不一会儿,巧月领了几个壮实的护院抬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过来放在老鸨面前。
兮兮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这是秀姐儿?不,不会的,秀姐儿昨晚上还和她在一起呢,怎么可能到早上就这么躺着了?
老鸨用下巴指指担架,对二全道:“掀开吧。”
二全赶紧过去把白布揭掉。
白布之下是秀姐儿无知无觉地躺着。
兮兮难以接受地瞪着秀姐儿的遗体,企图找到丝毫这不是秀姐儿的证据:衣服还是秀姐儿昨晚的那一身粉色襦裙,身边还放着一个兮兮从未见过的蓝布小包袱。
秀姐儿一张小脸脸色雪白,更像陶土捏成的白瓷娃娃了。兮兮心口疼得要命,此生此世怕是再也看不到她笑着时脸上两朵红云了……
秀姐儿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接受所有人探寻的目光,就像是睡着了,这个世界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谁也不能打扰她美丽的梦境。
老鸨细细观察着每个女孩的表情,缓缓开口道:“红袖是在院子后面的废井里找到的,脑袋后面有硬物砸过的伤……”
女孩儿们都乖顺地低着头,不出声。
“现在有人肯说实话么?”
依旧没人敢回答。
老鸨接过巧月递上的茶盅,揭开盖子划了划,呷上一口香茗:“也就是说,红袖是自己逃跑的时候,慌不择路掉进了枯井摔死的么?”
老鸨见还是没人接话,把茶盅盖重重一扣:“哼,那枯井不过一人高,底下全是落叶,怎么可能摔死人?还是不肯承认是么?”
“娘,紫烟猜测应该是湘云、玉溪妹妹与红袖妹妹一语不合,发生争执,她们两人合谋害死了红袖妹妹。”
“玉溪,你认么?”
“娘,玉溪不认,玉溪和湘云妹妹与红袖妹妹情同姐妹,怎么会害死她呢?”兮兮冷静地回答道。她在心里细细思索,差不多有了定论。
“那你觉得是谁呢?”老鸨饶有兴致地端着茶盅问道。
“……玉溪不知。”兮兮知道在没有十足的证据的情况下,不但不能扳倒那人反而会被她反咬一口,只是称述事实道:“但玉溪认为红袖的死必有蹊跷。”
“哦?此话怎讲?”
“昨天之前红袖表现都很正常,学习非常用功,她不过十一、二岁,怎么可能要逃跑了还能这么淡然平静,不露一点痕迹呢?更何况,玉溪和红袖情同姐妹,同吃同住,却从未见过红袖身边的这个包袱皮,只怕是有人故意伪装成红袖出逃,请娘明鉴。”
“说的有理,可我怎么听巧月汇报说最近红袖老是心不在焉,练习字画的时候总是把墨汁滴得到处都是呢?”
“这……”兮兮把心一横,坦白道:“玉溪先前看红袖锋芒毕露,担心她会招人嫉妒惹祸上身,因此便教红袖故意装笨扮拙,绝对不是红袖想要出逃。这都是玉溪的主意,玉溪知错。”
“你这丫头满肚子都是鬼主意……这么说来,你也是在装笨扮拙了么?”
“玉溪是真心愚笨,做惯了粗活,舞文弄墨这般斯文玩意儿实在是学不会,请娘莫怪。”
“可惜了,你若是聪明讨喜,我这当娘的可是很愿意把你捧做头牌呢……”
兮兮不愿再讨论这个话题,就地跪下,磕头道:“……请娘为红袖做主。”
“起来吧,跪着实在难看。”老鸨要笑不笑地扫过紫烟、湘云和兮兮三人,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所有人都只是低着头,不敢与老鸨有视线的接触。
“有趣,你们都说不知道,这里却有个人说她知道呢。”老鸨把茶盏递还给巧月:“扇坠儿,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人群中走出一个文文弱弱的青衣女孩,怯怯道:“回娘的话,昨晚扇坠儿起夜时曾看到紫烟姐姐领着红袖妹妹往院子后面去,肩上还背了个包袱……就是红袖妹妹身边的那个……”
“紫烟,你还不认么?”
紫烟没料到昨晚的事竟会被人看到,只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必不会被人怀疑。此刻事情败露,“扑通”一声跪下,手脚并用爬到老鸨面前,哭道:“娘,紫烟知错了,求娘饶命。”
老鸨伸手抬起紫烟的头,从怀里掏出手绢细细擦掉紫烟脸上的泪痕:“怎么哭得这么难看……你们都是娘的好女儿,娘自然是不会要了你的命的,但是罚是不能少的。愿你受过这一次罚之后记得,要么别动手,要动手就不要留下痕迹……这样拙劣的手法,娘看着真是着急呢。”
紫烟傻傻地看着老鸨,不敢相信老鸨会这么轻易地饶了她。
老鸨扭头吩咐二全:“照老规矩准备东西吧。”
兮兮双手捏得死紧,在手心掐出几道血印子,忍不住站出来道:“娘,杀人就应该偿命啊。”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老鸨嗔道:“你们都是娘的心头肉,死了一个红袖已经让娘心疼得不行,难道还要再死一个紫烟,让娘心疼死么?”
兮兮不再说话,她已经明白老鸨的意思了,老鸨是不会主持公道的,她看重的只是这些女孩儿所带来的利益。
兮兮两眼充血,紧紧咬住后槽牙,盯着无知无觉的红袖,暗暗道:这个世界没有正义,那么就由我来替秀姐儿报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