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莫道当时是寻常
每天做完自己的活之后,兮兮就蹲在柴房门口和达仕聊天打屁。
借着和达仕聊天的机会,兮兮好好回忆了一下前世今生所经历的一切。
前一世经历上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小时候拖着鼻涕和伙伴玩的事,然后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上学的事,兮兮查出胃癌正是大三的时候,所以她还没有正式接触过社会,也没什么工作之后发生的事好说。
前世的一生,好的坏的记忆总归是有的,可都和现代生活挂钩的,哪里敢和达仕提呢?
自然只能聊今生。
兮兮是带着记忆出生的,自然是把这一世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的。
她自己跳楼死后,掉入了一个混沌不知方向的空间,四处都是黑暗,没有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各种信号的接收,恐怖到了极点。
她在那个空间待了不知有多久,久到最后失去了意识。
最后却是被人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打醒的。
她当时睡得正香,突然感觉自己屁股火辣辣的痛。忍不住大叫出声:“哇啊哇啊……”
“老爷、夫人,恭喜了,是个千金!”
兮兮吓得不轻:好不容易能出声了,怎么发出的是这样的声音?我的嗓子已经坏掉了么?
她受了惊吓加上屁股又痛,以为下了十八层地狱,忍不住大喊:阎王爷饶命,我是良民!可是开口仍然“哇啊哇啊”的叫声。
“玉珠,孩子长得可真像你。”兮兮感觉一阵颠簸之后,头顶冒出个温润的声音。
她当时整个人懵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老爷,快去请大夫吧,夫人的血止不住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
兮兮想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就好像涂了胶水,完全睁不开。她努力用耳朵辨别周围的情况:屁股痛、老土的恭贺声以及头顶男人的声音……很好,如果不是她做梦,就是她穿越了。
头顶的声音还在问:“怎么会这样?玉珠,你醒醒啊!”
兮兮在他怀中颠簸不定:笨蛋,快去叫医生啊,你老婆快死了。
那男人好像反应过来了,抱着兮兮就开始跑,跑了两步又倒回来把她放下,接着夺门而去。
“夫人,你坚持住,老爷去请大夫了。”
耳边那老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兮兮什么也看不到,心里干着急,她努力平顺自己的心情,整理起自己的思绪: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跳楼的场景,现在却正躺在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身边。而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生母,而且很有可能会因为流血不止失去生命。
作为现代人,兮兮学的最多的就是“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可是她经历过死亡的可怕,知道生命的可贵,她没有办法漠视生命在她面前凋零。
她现在是一个连睁眼都做不到的弱小婴儿,她能做的仅仅是移动自己的小手,轻轻抚摸这个女人的脸——她应该很期待这个孩子的诞生吧。
“玉珠,大夫来了,你坚持住啊!”那男人又冲了回来:“大夫,快帮忙看看她。”
兮兮感觉有个人走到了身旁,过了一会儿,来人说道:“夫人素来气虚体弱,加上产时过长,损伤元气,老夫这就写药方,三碗水煎做一碗水……”
那老爷子还在说,兮兮却听不见了:什么?这是我害的么?要是我早点爬出来,这个女人就不会有事了。
没想到自己的出生竟然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痛苦,兮兮难过极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可是发出的声音依然只是“哇啊哇啊”的哭声。
“你真厉害,居然记得自己的出生过程。”达仕佩服道:“我到三、四岁才开始记事呢。”
兮兮眼睛向上一翻,得意道:“那是自然。”她讲给达仕听的出生过程自然是略过了会暴露她穿越者身份的部分。只是重点讲述了她对于夺走了母亲生命的愧疚。
达仕安慰她道:“人总是有自己的命的,你娘命里该那个时候去,是你留不住的,这件事不怪你。”
兮兮非常讨厌命中注定这样的说法,但她知道达仕是在安慰她,只好点点头。
达仕好奇兮兮的命运,又不好直接问,只是垂着头不说话,用行动等着后文。
兮兮继续讲道:“后面我娘果真去世了,我爹和我娘情谊深厚,当时差点就跟着去了。我拼命扯着嗓子哭,让爹记起他还有个女儿的存在。爹勉强把我养到两、三岁会走路、会说话之后,把我交给了大伯父养,自己说是看破红尘了,跑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修行去了。”
“你爹这事可做得不对,只记得他有个深爱的妻子,却忘了他还有个女儿了。”达仕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兮兮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她就喜欢看达仕窘迫的样子,为难他道:“你不知道爹的对错,只许女儿自己说,别人要说他半句坏话都是不行的么?”
达仕脱下小帽,又是抠了抠头皮,虚心道歉:“对不起,当我没说那话吧。”
兮兮抿嘴一笑,继续讲道:“大伯父家本是没孩子的,大概我是个能招弟的,接我回家养了一年,大伯母就生了个弟弟。没弟弟的时候,大伯母倒能勉强容许我的存在,有了弟弟,她却不得不愁我的将来、弟弟的将来了。”
兮兮望向湛蓝的天空,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天早上七点的样子,也就是古代的辰时,小村在晨辉中舒醒,早起的人家烟囱里冒起长长的白烟、晚起的人家也出门倒了夜香挑了水。
兮兮和往常一样背着和她人差不多高的竹筐回了家。
她把背篓里的牛粪狗粪各种粪倒进院子里的肥堆里,又在房檐下拿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就着水把手脸上的脏污洗干净,拿帕子掸掉满补丁的衣服上的尘土,进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进厨房淘米洗菜。
等到踩着凳子把饭锅放在灶上,又拿火钳把炉灶里的火捅亮,她才抹了把汗从厨房出来。
兮兮一出厨房就看到鲁骥跃蹲在院子里摁蚂蚁:“小跃,你做什么呢?”
“姐,我饿了。”小跃皱着一张包子脸。
兮兮摸摸小跃的头:“乖,饭煮锅里了。等等就能吃了。”
“嗯。”小跃点点头,拉拉兮兮的衣角:“姐……我又尿床了……你别告诉娘……”
“你这么大的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不要太紧张。”兮兮安慰道:“姐去帮你把被褥晒到后院,不让大伯母知道。”
“嗯。”小跃吸吸快要流出的鼻涕,复又蹲下继续摁蚂蚁玩。
兮兮进了东屋,趁着大伯父、大伯母还没发现,一鼓作气地把湿透的被褥抱去了后院。赶开围上来的鸡鸭,用竹竿就着鸭棚和鸡棚搭了个架子,把被褥架在上面。
正把被褥理平整,就听见前院小跃一声惨叫。
兮兮跑回前院的时候正看到大伯母扯着小跃胳膊在水缸前淋水。
小跃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大伯母扯着嗓子喊:“鲁大,你儿子差点被你侄女烫死了,也不出来看一眼。你个死没良心的!这可是你们鲁家的独苗啊!”
大伯母一哭三唱的,喊得邻居都扯着脖子往院子里望。
大伯母进厨房端了一碟清油出来给小跃抹上,一边抹一边骂:“小浪蹄子,让你帮忙做个饭,你就拿稀饭烫你弟弟。你好毒的心呐!”
兮兮垂首立在一边挨训,她知道不能还嘴,等大伯母骂够了就好,若是还了嘴,今天怕是收不了场。
大伯母转头看鲁大还没出来,又喊:“鲁大,鲁大!你不要这儿子也罢,我立马带他会娘家!这日子没法过了!”
大伯父一边扣着外套的扣子一边慢慢从堂屋走出来:“你小声点,也不怕邻居看笑话。”
“儿子都快被这黑心小蹄子烫死了,我还怕什么?”
大伯父过来看了小跃的伤,从腰间吊的钱袋里掏出几个铜铢递给兮兮:“熙熙,带弟弟去村头鲁膏药那里买点烫伤膏。”
兮兮接过钱领着弟弟往外走,走出院门还听到大伯母的声音:“你从来就让着鲁二,当年上学堂你让着他,分家你让着他……念书也没念个什么名堂,考了十年也没考上状元……老婆死了,就把女儿丢给我们,他倒好拍拍屁股跑得没影了,留下这么张嘴……从前没有小跃倒还勉强,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以后哪里有钱给小跃娶媳妇儿?”
兮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拉着小跃的手往村头走。
到了鲁膏药开的小药店里,兮兮买了烫伤膏,掀开小跃的袖子一看,红得发亮,看着都疼。
她一边细细给小跃上药,一边轻轻替他吹气。
“姐,我又害你挨骂了。”小跃用手揩干净脸上的泪水:“我不想哭的,眼泪它自己跑出来了。”
“姐知道,小跃最勇敢了。”兮兮抬起头对小跃露出一个滑稽的笑脸:“姐没事,挨骂而已,又不掉肉。”
“呵呵,姐,你真好。”小跃破涕为笑。
抹完药,兮兮掏出手绢蘸着鲁膏药媳妇儿端上的茶水把小跃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捧着小跃的脸道:“小跃,以后姐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淘气,晚上睡前少喝点水,知道不?”
“姐,你要去哪?”小跃呆呆地看着兮兮。
“姐是说以后。”张兮兮明白大伯母的打算,她留在家里就是多张嘴吃饭,怕是要送她去哪家绣娘什么的地方当学徒了。
学徒就学徒吧,有一技傍身,以后也算是能够自力更生不用求着谁。
兮兮牵起小跃的手回了家。
家里大伯母已经把饭菜摆好了桌,看到兮兮和小跃回来,扯开笑脸:“熙熙、跃儿快来吃饭。”好像早上的事完全没发生过。
兮兮心知肚明:怕是已经和大伯父谈好条件了。只愿能够给她找个脾气好点的师傅……
饭桌上大伯母不断用手肘捅大伯父,可是大伯父打定主意不理:“正吃着饭呢。”
兮兮把大伯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等着最后的宣判。
大伯母见大伯父不肯开口,自己清清嗓子,堆起一脸的笑对兮兮道:“熙熙啊,你这么大也该知事了。你大伯父是个没本事的,一年也就那么点收成,一家四张嘴吃得光光的,一点渣都不剩。你是个丫头,倒是不愁,可你弟弟小跃以后还要娶媳妇儿,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存够老婆本啊。”
兮兮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熙熙明白,大伯母有话就说吧。”
大伯母从大伯父手里扯回袖子,接着说道:“大伯母想着你也这么大了,该是时候学点本事了,有门手艺做嫁妆,将来也好嫁人不是?”
兮兮低着头做出乖顺的样子:“熙熙全听长辈安排。”
“那就好,”大伯母笑得一脸灿烂:“昨天村里来了个牙婆子,熙熙你跟着她去城里伺候大户家的女儿,工钱一月二十银铢呢。”
二十银铢可以买六百多斤的粗加工大米,计量单位也是这个世界奇怪的地方,他并没有用“石”、“斗”之类的计量方式,而是用了“斤”,而且一斤的重量和前世的五百克差不多。
这样的工钱的确很可观,大伯父种一年的地也才一金铢左右的收入。
兮兮点头应是。
大伯母激动得满面红光,吃过午饭,碗筷也不要兮兮收拾了,支着她去村西的鲁四寡妇家找那牙婆子。
兮兮领着牙婆子进了院门,大伯母赶紧把那婆子迎进堂屋。
“张大娘,你收丫头收满了么?”不等屁股坐热,大伯母急着开口问道。
“还没呢。”
“你看看我们家熙熙能成不?”
张婆子招手让兮兮到她面前,伸出指甲老长的两指捏着兮兮的脸左右翻看:“这女娃长得斯斯文文的,富家闺女就爱这样的,说不定还能跟着姑娘进学堂装点墨水呢。”
“那敢情好,张大娘你带我们家熙熙进城长长见识吧。”
“嗯……这个数,你看成不?”张婆子用袖子拢住手伸到桌下。
大伯母也把手伸到桌下,伸进张婆子的袖子里摸了摸,眉开眼笑地道:“成,成,就这么说定了。”
大伯母转头跟兮兮说:“熙熙,赶紧收拾包袱去吧,张大娘下午就要回城了。”
兮兮应了一声,出了堂屋往自己住的西屋去了。
她心中忐忑:看大伯母那么开心,怕是这笔卖身钱不少吧?不知道到时候签的是活契还是死契,要是签了死契,赎不了身就算了,被主人家打死了都没人管。
大伯母一手画押一手接了张婆子递过来的钱袋,笑得跟捡了宝似的。
这个世界律法定的男子、女子都是十六岁成年,只有成年之后去官衙登记户籍才算正式唐朝公民,签字画押的文件才算受官府承认。之前都只能由监护人代为签字画押。
所以兮兮连看一眼契约的机会都没有,就跟着张婆子离开了她生活了六年的鲁家村。
鲁家村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家里只要有一口饭吃都不愿意自家女儿去城里伺候别人、受苦受气。
张婆子只好带着兮兮一人坐上牛车往城里去。
牛车走到村口,兮兮回头望了一眼,小跃被大伯母拘在家里练大字了,没有一个人来送她。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地里忙活,村口冷冷清清的,像是蹲伏在地的母兽,静静看着兮兮。
兮兮心里有点惆怅,虽然她每次被大伯母责骂的时候都会幻想有一天飞出这个小村庄,可是现在真的要离开了,想到这个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还是会有一点淡淡的不舍。
“你大伯母也是个狠心的,哪有这样对待侄女的?”达仕一幅气愤填膺的样子。
兮兮“扑哧”笑出了声,戳他道:“才和你说了,有些人我骂得你骂不得,又忘啦?”
达仕又低着头抠头皮了。
兮兮不逗他了,道:“算了,大伯母这件事做得的确不是很对,我不和你计较这事了。”
达仕疑惑道:“你大伯母本来是打算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丫头的,你又怎么流落到了藏香楼的?”
兮兮不愿多说,笑道:“还能怎样呢?牙婆子贪心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