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能把读者对《留东外史》的热烈追捧,完全归之为是对低级趣味的偏嗜。假如把小说进行历史还原,作更深一层考察,就会发现甲午战争,特别是"五四"爱国运动之后,全国人民民族意识普遍觉醒,排日情绪也不断高涨,而在这种语境下阅读"丑化"和"妓化"日本的小说,无疑是一种发泄反日情绪的很好方式。当时跛子对于《留东外史》的点评,就可证明这一点。在第四章黄文汉侮辱日本士兵,并宣称"研究嫖学"时,跛子批曰:"强词夺理。
但是对外国人说这话,却是痛快";在第十四章日本陆军少尉中村清八声称除开在中国的日军之外,再加上十万兵力,一年之内就可以荡平神州,跛子批曰:"中国人请洗耳恭听";在黄文汉诱导鬼子进入彀中,然后进行反驳时,又批曰:"话虽如此说,只是中国人未必人人能够明白其内容。不然何以专拍小鬼的马屁。"深谙国术的黄文汉在打斗中赢得了胜利后,跛子又评点道:"黄文汉可谓无赖矣,然中国之办外交者又惜其太不无赖。"这真可谓是奇文与奇评的结合和辉映。点评者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大众读者的代言人,所以这类点评也能够反映出当时普遍的社会心理,说出广大读者的心声。作为文学文本的《留东外史》影响和形塑了中国人对日本的集体想象,而民众对日本的集体想象反过来又影响了文学接受的情况。故此可以认为,《留东外史》炮制"卖淫国"的日本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读者仇日、反日心理的顺应;而对读者心理的顺应,则使它在"丑化"日本这条路上愈行愈远,越陷越深。
《留东外史》其实寓含有一种连环否定,尽管其中白种人的面影只是一闪而过,但是因为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以及作者大中华的文化身份,写来却颇有意味。叙述者借王甫察对日本妓女月子的话的转述,对白种人进行了否定。在第五十章"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中,有这么一段话:
月子说中国的厨子及杂役人等,虽龌龊得不可近,然尚是黄色人种,面目没得十分可憎的。并且来的人,十九能说几句日本话,举动虽然粗恶,不过是个下等人的样子罢了。惟有西洋人,身上并看不出甚么脏来,不知怎的,一种天然的膻气,触着鼻子,就叫人恶心,这种膻气,没个西洋人没有。还有那通身的汗毛,一根根都是极粗极壮,又欢喜叫人脱得赤条条的睡,刺得人一身生痛的。那一双五齿钉耙的手,最是好在人浑身乱摸,他摸一下,便教人打一个寒噤。有些下作不堪的,还欢喜举着那刺猬一般的脸,上上下下嗅个不了,那才真是苦得比受什么刑罚还要厉害。
中国古代文化把世界生灵划分为三个等级:有文化的中国人、夷狄蛮族和禽兽,也正如利玛窦所说"中国人认为所有各国中只有中国值得称羡","他们不仅把所有别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蛮人,而且看成是没有理性的动物"。在这里作者把西洋人和黄色人种相比较,从而予以"兽化"和否定,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非人化",从中可以看出不肖生潜意识中"华夷之辨"观念的残留。而在黄种人中,作者又把日本"妓女化",让日本下贱到充当"公共娱乐品"的地位。这样经过连环否定,最终确立起来的就是大中华的胜利。不肖生这种文化帝国主义的心态,使他很轻易地就把文化优越感作为了抵抗当时国际秩序下东西方列强对中国欺凌压迫的工具。
《留东外史》采用章回体的形式,呈现出一种传统和守旧的面目。《留东外史》中充斥着诸多不堪的内容,触犯了对文学纯洁的要求。其实,作者是"知日反日",连日本学者都承认《留东外史》描写的真实性。如果因为真实地暴露了丑恶,从而构成了所谓的"讽刺嘲骂诬蔑"的话,问题不在于小说作者和小说本身,而在于小说所展示的对象。很遗憾的是,新文学作家本末倒置,反而归罪于作者,对作者多有指责。另外,《留东外史》虽然充斥着留日学生因价值观念混乱所导致的不堪之事,但是并没有露骨的性描写,与古代小说《金瓶梅》比较起来,可以说是十分纯洁;和当下贾平凹的小说《废都》相比较,涉黄程度也难以望其项背,只有甘拜下风。诚如董炳月先生所说的,《留东外史》卷帙浩繁,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部排斥阅读的作品,而对它的阅读又极容易沦为以偏概全的误读,这样《留东外史》中"新"的因素--例如在基本理念上的民主意识、民族意识和共和思想,在形式上的地道流畅的白话文书写等,都没有引起必要的注意和重视,甚至完全被忽视了。
新文学作家对于《留东外史》的批判有合理的成分,但是因为《留东外史》内容极为丰富复杂,他们的认识也难免出现偏差。阅读《留东外史》需要进行"历史的还原";阅读《留东外史》需要一种"理解的同情";阅读《留东外史》还需摒弃以道德判断代替深刻洞察的简单化倾向。希望历史能够给《留东外史》一个公道的评价,让这部大书呈现出它本来的历史面目,不要在被误解中痛苦地呻吟。
第二节身在域外的报国英雄
一、替中国争面子
根据范伯群先生的看法,"凡是具有'曝光'性质的小说,就称'揭黑小说'或'黑幕小说'"。就其基本内容而言,《留东外史》无疑可以划归于"黑幕小说"之列,而由于故事空间移位于日本,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为具有国际背景的"黑幕小说"。但是在《留东外史》中,除了揭示中国留学生"专一讲嫖经,谈食谱"的黑幕之外,还有让人耳目一新的英雄故事。当然,因为这些英雄置身于域外,活跃在国际舞台上,有关他们的故事也相应地有着国际色彩。
在小说所书写的英雄谱中,主要有黄文汉、吴大銮、萧熙寿和郭子兰等人,而在当时特定的社会语境、国际秩序和历史时空中,这些故事都和国家观念、民族立场以及个人身份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由于《留东外史》采用连环叙事方法,人物和故事处于不停地转换之中,正如鲁迅所说:"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具起,亦与其去具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因而小说结构比较松散。黄文汉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其故事断断续续地贯穿了小说首尾,在某种意义上说,黄文汉的存在使小说结构获得了相对的完整性。但是正如斯蒂文森在《化身博士》中所刻画的,人类具有"双重本性",每个人身上都同时具有"哲基尔和海德"的特质,所以黄文汉的形象本身又是多姿多彩的,除了在东瀛情场上生龙活虎地嫖妓,并总结出"吹、警、要、拉、强"五字"嫖经"之外,还有为国争光的英雄传奇的一面。
在第十四章"出大言军人遭斥责 游浅草嫖客发奇谈"中,黄文汉去箱根旅游,住在汤本福住楼,日本陆军少尉中村清八前来求见。中村清八因看出了黄文汉的非日本民族身份,为了贬低中国人,竟然不惜牺牲个人道德,故意违反日本人访客的礼仪,"穿一件白纱和服,并未系裙"。在日本礼仪文化中,访客不系裙则显得不恭敬。中村清八出于日本人的优越感,显出不可一世的傲慢,本身就叫黄文汉感到不快。而中村作为颟顸的日本下级军官,不仅对黄文汉个人不尊重,还把已经改元的"中华民国"别有意味地称为"清国",在言语之间显出对中国极端的轻蔑,并且赋予中国"东方学"式的一成不变的本质,黄文汉也佯装不知地忍了。但让人气愤的是,中村居然还说出了这么一篇赤裸裸的侵略话语来:
敝国何时不想与贵国合并。如贵国果能自强,彼此自然可收辅车相依之效。不然,则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何止敝国?那时候,自然是捷足者先得。能多得一省,便有一省的好处。至并吞的话,贵国人愿意与不愿意倒不必管,只看敝国的实力如何。若论实力,不是说夸口的话,像现在贵国这样子,除已在贵国的兵不计外,只再有十万兵,就是不才带领,贵国四百余州,也不出一年,必能奠定。所愁的,就是那些眼明手快的西洋人,不肯放让。不然,已早如了诸君的愿了。
本来作为理想形态的交往行为,交往双方应该是互相平等、互相尊重的。但是,中村清八为了达到蔑视和侮辱中国人的目的,便不惜偏离和破坏日本文化对交往行为的规范,很"策略"地"以自我为中心介入"交往,并表达了对中国根深蒂固的政治偏见。黄文汉作为血性男儿,本身已怒火中烧,耐着性子等中村说完,"忽的翻过脸来,用手往席子上一拍",斥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