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在清水市公安局长位置的竞争中成了一匹黑马,出人意料地被扶正当上了公安局的一把手,他一边探寻着自己当上局长背后的玄妙,一边要面对出任公安局长后的工作:民警被人事局长家的亲戚打了、市政府被工人围堵……
二○○九年,一个春天的晚上,在清水市公安局副局长钟鸣的家里,钟副局长的夫人李琳躺在沙发上用遥控器不停地换着台,她看上去明显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丈夫钟鸣在书房里已经有一个多小时没有出来了。
一个多小时之前市委副书记刘子寒打来电话找他,他进了书房接电话到现在就没有出来。李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想拿起客厅的电话听一下电话是不是打完了,但终究没这么做,因为自从嫁给钟鸣开始,她就习惯不过问钟鸣工作上的事。但直觉告诉她,肯定有什么大事,不然的话,市里分管组织人事的刘副书记不会打电话给钟鸣,自己丈夫毕竟只是市里一个局的副局长,而且钟鸣素来和刘副书记私下里没有往来。为什么会打电话到家里来呢?而且丈夫居然进了书房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李琳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紧闭的书房门,李琳叹了口气,继续无聊地换着电视频道。她不知这事是福还是祸,除了儿子,丈夫就是她的全部了。
刘副书记的电话只讲了几分钟,但带来的冲击却让钟鸣难以平静,所以他关上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刘副书记到底在电话里讲了什么,让这个能够指挥成百上千的公安局副局长陷入深思之中呢?
这个电话既是暗示,也是表态,更是向钟鸣发出一种政治上的信号。当然,作为市里的第三把手,刘子寒是绝不会毫无原因地打这样的电话到一个局的副局长家里来的,除非这个副局长是他线上的人,或者这个副局长后面有着以刘子寒的身份仍然需要巴结的力量。接过电话之后,钟鸣显然明白了刘副书记打电话来的目的,能当一个市公安局副局长,他不是笨人,也不会不懂得官场上的一些规则,所以他在电话里也很含蓄地向刘副书记表示了感谢,可他知道这种表态绝不是口头上说说就行的,而是要体现在他上任后对刘副书记指示执行的具体行动中。钟鸣并不因为如何应对刘副书记而深度思考,真正令他陷入深度思考的原因是市委把公安局长的人选给定了下来,而这个人就是钟鸣他本人。
清水市公安局下面有六个分局,民警有近三千人,当公安局长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但在许多县级干部中却把这个位置视为畏途。因为公安局这个家不好当,近三千民警占了市里公务员的一半编制,清水市虽说财政还好,但市长也不敢把公安局的经费全包了,那是一个无底洞呀!再说,公安局三千号民警谁手里都有点不大不小的权,有权的人多了,犯错误的也就多了,难保不出事,三千号人你局长就是看也看不过来。
这些原因,对有些干部来说都不成问题,人家能当我也能当,但他却不得不考虑另外一个政治上的原因,那就是从历史上来看,当公安局长在政治上是没有后劲的,论级别,比法院、检察院低半格,能够从公安局长提为副市长的在清水市近十几年历史上是没有的,在全省也是凤毛麟角。原因有两个,一是公安局长特别得罪人,权大了,求的人就多了,拿个照,少罚点款倒不是大事,要有什么公子哥犯了事可就让公安局长头疼了。抓,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不抓,有那和你过不去的人等着写举报信。二是公安局长这个职位没有融入经济建设的主流,提副市长的话比不过县区里的一方诸侯和财税、经济方面的局长。提党内职务吧,那比不上干人事、纪检方面出来的。唯一的去路就是政法委书记这个位置,可那是要进常委的,从清水市的历史上看,那是不可能的。干部可以去穷单位,事多的单位,但绝不愿去政治上没后路的单位。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就没人愿当公安局长,那些仕途上没什么后劲,一直在统计之类小局当局长的要换他到公安局这样的大局可就是求之不得的事,更不要说一些政法系统里的副职了,公安局长的位置含金量可是很高的。
对市委、市政府来说,公安局长是个很重要的岗位。旧社会的县长出门只带两个人,一个税务局长,一个警察局长。税务收钱,警察维护县长的统治。这就是说把政府的机构简化到最后也简化不掉警察。虽然公安局在社会治安平稳时期的重要性越来越下降,但市委一班人对公安局长的人选也不敢掉以轻心。
钟鸣对这个现象看得很透,他之所以从来没有把自己向正职上想,还有深层次的原因。清水市同南方有些城市一样,在政坛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派系,从解放军打进城那会儿开始,就有了南下派和本地派之分。
南下的就是那些从解放军部队转到地方上来的,有许多是北方人,在南方的城市里自然叫他们南下派。同样在省里面也一样,那时候的政治气氛不适宜结党营私,但相互之间办事比其他人多少也要容易点儿,久之,私下里也就传开了。按道理这都几十年过去了,已经从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年代,南下派大多数应该都去见他们信仰已久的马克思去了,还哪儿来的南下派呢?可人与动物不同,动物只知道教后代捕食的技能,相比之下,人还会为后代铺路。就算老革命家们当初没对子孙有多大的想法,最先也就是安排儿子女儿到革命部队里去锻炼锻炼,可这个群体里总有那么一些在革命熔炉里锻炼出能力,体会到权力好处的佼佼者出现。他们在有意无意间就将父辈的革命事业承继了下来,成为新一代的南下派。他们在叔伯阿姨的关怀下不断在政治上成长,这种战斗友谊也传到他们这一辈中间,形成了一股新的力量。当然,他们中间也包括后来收编进去的一些原本只是老干部的秘书、警卫员等人而后来在老干部关怀下茁壮成长的一批人,作为回报和需要,自然也进入了这个相互关怀的圈子。同样,也有一些南下干部的子弟们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这个政治圈子,在别的战线上为伟大的祖国效力。
本地派是一个含糊的概念。在以前是相对于南下派形成的,而在今时是相对于省里派下来的干部形成的。在如今的权力体系里,实力最强的也就是省里下来的,不用说,最大的官就是省里派下来的,书记、市长都是省里来的。而本地的干部则大多为副职和县里升迁上来的,对于他们来说,一方面要团结中层,一方面要勤跑省里,有朝一日,他们被放到外市做正职的时候,在那个地方,他也成了省里派了。而南下派的后裔就上下穿梭,时而是省里派,时而是本地派,再加上一个现在部队转业派,整个清水市的干部就成了几个相互交叉的圈子,有的人如鱼得水,有的人暂时失意,有的人被淘汰出圈子,还有的人是一直在圈子之外,这后两类人一般都没多大建树,官至副县已足以,到老用让位给年轻人的条件捐个正县待遇安享晚年。
钟鸣觉得自己就是这后面一种人,他从来就很刻意地把自己放在这些圈子之外,对他来说,官至副局长已经是个异数了。记得当年他当上派出所长,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运气太好了,从那之后,他就把自己当官看得跟玩似的,在哪一级别停了下来都值了,犯不着为升个半级要搭哪条线,进哪个圈子。刚开始,知道他脾气的同学都相信他不爱当官,可当了分局长之后,谁也就不信了。钟鸣一开始还解释,后来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像隔壁王二不曾偷一样,就不再解释了,但他始终有一想法,到哪级把哪级的事干了,就是走了,也干净,所以倒也是算兢兢业业。
到了副局长的位置后,接触面更大了,他也越明白官场了,觉得如果自己再在官场上走下去,比当年当片儿警还劳心,自己也就给自己画了个句号。他心里这么想的可没表露出来,一是不想让下属发觉,在公安系统作风紧张了一辈子,不能在给人家说腾位子上松了劲儿,二是不愿让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秦老爷子伤心,老爷子当年在现在钟鸣所在的位置上把他从民警扶成了所长,一心希望自己在公安系统能成个人物,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松了劲儿。所以有的时候,圈子的门某个时候打开了,某个人向他招手,他也顾左右而言他,游离在圈子之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业务干部,永远在政治上少了那根弦,所以地下组织部长们从来就没把钟鸣编排升迁到一把手的位置上来。
刘副书记在电话里隐约透露出市委已经把钟鸣作为公安局一把手的消息透露后,淡淡地谈起他作为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是怎样考核钟鸣的。话简短而精要,留给钟鸣的是严肃的思考,因为,市委副书记的话不是儿戏,看来他出任一把手已成事实,另外,刘副书记所代表的圈子也在向他招手。
为什么选自己做公安局一把手,钟鸣百思不得其解,而他现在却不能打电话找任何人打听,因为市委常委的那个圈子他谁也搭不上话,向其他人贸然问会留下个打听常委会机密的话柄,再说刚开过会有几个人会知道。钟鸣还来不及想自己如何去管这么一个大局,他正急切地想是什么原因导致市委作出让他当公安局一把手的决定的,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当上一把手之后,钟鸣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游离在各个圈子之外了,因为一旦某个圈子为你争取了这个权力,那你所拥有的权力就必须为这个圈子服务。旁人都是在得到位置之前就知道是谁帮自己的,日后回报也有方向,而钟鸣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能不思索吗?
钟鸣终于进房睡觉了,这时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李琳想了半天放心不下还是背着身子问了句:“怎么了?”钟鸣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地说:“没事,可能职务要调整,也许以后我会更忙的。”李琳没有再问下去,她已经习惯丈夫在说工作上的事很含蓄,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丈夫对将来发生的事没有多少信心,这是很少见的,通常他都不会为职务变动上的事而烦恼,这次是为什么呢?这一夜,李琳没睡好,钟鸣也翻来覆去。
清水市公安局十层高的大楼坐落在清水市最繁华的延安路上,虽然现在周围的大楼基本上都比公安局的大楼高,但公安局十年前盖的大楼居于其中却毫不逊色,深灰色的基调庄重而沉稳,暗蕴着公安机关是社会稳定的基石。
钟鸣每天都要从门楼上的警徽下穿过,过门的一瞬,他会习惯性地朝门口的保安露一下笑脸,虽然他不一定知道值班的保安叫什么名字。但今天,钟鸣却远远地停下脚步,从稍远的地方打量着他在里面工作了三年多的这栋大楼,看看警徽,看看楼顶飘扬的国旗,看看走进大楼的那些人的背影,钟鸣的脸色愈发凝重起来。
“钟局长,看什么呢?”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钟鸣回头一看,原来是刑警支队的侦查员王磊,以前自己在城北分局当分局长的时候他也在城北分局,于是便笑着说:“哦,我在看楼顶刚才停的那只鸟。”王磊抬头看看楼顶后说:“早飞了吧!领导早上吃了吗?没吃的话,给我个机会。”钟鸣笑着摆摆手说:“吃了,在家吃的。”王磊笑着说:“那我没机会了,我自己吃去了。”说完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