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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忧作以终老 (28)

深牢之中,他终于想通,硬来不行,便转变了姿态,不再询问。慢慢的,毕竟是嫡亲父子,人也就将他释出了牢房,只是,仍不放心的将他禁足于房中,亦是一重牢笼。虽为兰王心急如焚,却不能显露,最清正青年也不得不学会虚与委蛇。到底是旸谷少主,九拐八弯终于探得了些许当年之事,拼拼凑凑,真相跃然浮出。然心却无半分欣悦,反寸寸下沉:难怪父亲会不顾亲情向亲外甥下手;难怪会放任他伴于兰王身侧。原来,在意的哪里是什么矩子令,而是那人究竟知道了多少。原来,旸谷与那亲王与那帝王之间,哪里只是旧情纠葛血脉纠缠,却是鲜血淋漓的一段血海深仇!

也不知姑姑当年用了怎样的法子,令今上被这情缘暖了恨意,这才换来旸谷这三十年的太平。但如今眼看就要变天,谁又能保证那即将手握重权的人在得知身世真相之后,也能像当今样放得下过往?小小旸谷,能否抵挡得住身负母仇的新帝一腔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

没人能承担这样的结果,因此,便不能责怪,要在这结果发生之前预先做一些什么。

他再也无法责怪父亲的摇摆、冷酷、残忍,因为,觉得自己的那些指责、猜疑以及自以为是,对于这一谷的人命来说,才是真正的残忍。

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他无法保证,抑或是根本无法开口去说服任何一方--十多年的陪伴,没有人比他更深切的感受过那一人独自于深暗诡谲中跋涉的孤苦;没有人比他更专注的凝望过那一次次投向虚空的眸光;更没有人比他更多次的设想过:如果,那人能真的有一个家,那抹淡如水玉的笑还会不会这样忧伤?

于是,思来想去的结果只有一个。蛰伏于深谷,只安心等待这最后一天的到来。

却没料,竟是这样一个收场。

谷外变生,谷内也立时纷乱。果然一彪人马出谷,他亦潜出跟随。眼见他们寻了靖难军和内侍服色,心知他们是要等靖难功成之时混入禁宫。再无迟疑,先他们一步亦潜入宫中,果然,看见那分别数月的银色身影,眼角眉梢熟悉的一点含着忧悒的笑痕,一时无限欣慰又无限辛酸,看那身影卸甲入殿,一身白袍一如当年清明月光,他在门外伫立良久,向那背影含笑,无声的唤一声:"王爷,表哥。"

悄悄换上那人铠甲,暖阁内,那人全副心思放在奏对之上,竟全无察觉。他整理好脸上早制得的人皮面具,本就是姑表兄弟,身形相仿,动作也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无声的,开启殿门。又无声的,在外头关闭。自此,便只待那自己定下的结局。

"刺客"果然如约而至,还未从胜利的喜悦中醒过神来的卫兵大都不及反应。只他,早等候多时,见一点银芒射来,毫不犹豫的回之三枚袖箭。

本没有躲闪,直等着那支必淬了谷中奇毒的弩箭穿透胸甲,却不料,电光火石间,他看见那发箭之人的眼--一种撕裂的疼痛立刻在胸膛上炸开--却不是那枚弩箭。

带着劲风的弩箭嗖的自他颊边掠过,只带下他几缕发丝,然后重重的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而自他手中发出的三点银光却不偏不倚射入了那人的胸膛!

那是父亲!脑海里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在发箭的一瞬,他一准是认出了他,因此才会临时打偏了弩箭。而他,却在这时才认出那双熟悉的眼,那总带着威严却又不失慈爱的眼。

可这时,木已成舟。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这又是怎样的一场父子相逢?!

殿门后的人,不知自己该怎样跨出脚下这一道门槛:殿内,就在自己与那个被称为"君父"的人纠缠过往的时候;殿外,却是这样一场骨肉相残的喋血横流。虽还无法确切知晓墨生所有的心思沉浮和为他所做的一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是为自己而杀死了亲生父亲。自己,其实才是那真正的凶手。

断云感到之惟原握住她的手冷如寒冰,忙要将他紧握,他却松了手,走出门去,颤声唤了声:"景纯......"

已哭至无力而转为无声饮泣的墨景纯终于回过头,看见阶上,他的王爷向他一步步走来,对他一字字道:"对不起。"

那熟悉的墨玉瞳,曾是他愿为之奉献一生的清明之梦,他凝望着,滚烫的泪滑落,终在风里变得冰冷。摇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话,原本是打算在死前对你说的,王爷--"

"景纯--"之惟又走近了一级。

他望着那水清玉润的瞳,问道:"景纯可不可以叫您声'表哥'?"

兰王一愣,随即用力点头。

"表哥。"他轻唤了一声,露出丝微笑,澄澈一如当年第一次道出愿追随一生的少年时分,"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表哥,你能不能答应景纯:放过旸谷?"

之惟不假思索又重重点头。

还是这般容易轻信啊,改不了的老毛病,他在心里想着,转眸看向林云起,四目交汇,那一点了然,一点无奈,竟还能感到那微温。这样也好,他想,至少可以确信:这满手的鲜血的确能换得来这河山一点点澄明。

于是,再无留恋,抱着父亲的尸体站起身来,向宫门外走去。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见过原随侍兰王身侧十余年的那一抹清影--

墨景纯......

当期待了许久的宁静终于降临,才发现,原来寂静也可以这样令人不安。

清冷月光透过雕龙刻凤窗棂洒入,照亮枕边人梦中犹蹙的眉心,真想伸出手去替他抚平,却又怕扰了他难得的一宵清梦,只能在月光里久久的凝望,端详那熟悉的一抹如水容颜,也凝睇那不能开解的一抹愁痕。

怎能无愁呢?

那日之后,轩龙朝几翻天覆地。

过半栋梁之才都于宫变中摧折,如今,即便是不问品性,各部各曹的能员干吏也所剩无几。而在胜利者清算旧敌的过程中,过去党附各皇子的门阀土崩瓦解,军队建制也几近重整,不能不说亦是一番凋敝。朝堂上,存留最完整的反倒是最先被拉下马的清流一脉,一一冤案昭雪,恢复清名。更有在狱中有不屈言行者,只字片语流出,即使未及立时加官进爵,也迅速名扬天下,为万民崇敬。然而对于刚刚掌握政权的人来说,这一些人真用将起来,却往往是口舌之利大于实干之能。

底下仰视的万千蚁民倒似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京城百姓只道治安很快得到了恢复,除了抄查罪臣府邸,市面上不再常有兵士来去奔走,除一些不幸为兵祸累及的人家面上仍有戚色,但他们也很快得到了他们的父母官--京兆尹颁下的抚恤银两,街市上依旧熙熙攘攘。还有,就是兰王第一次代天主持早朝便宣布:今年的春闱照旧。于是,无论平民士子,都安下一颗心。

阡陌市井自有它生生不息的能力,先在朝堂之前便恢复了生机。于是便又难免有个把闲人将星点议论自街头巷尾传出,譬如:靖平皇帝是否如朝廷所公告的那样只是"违豫"?为何兰王宁愿一身兼任京兆尹等职,却不肯效仿当年他亲爹一样自封"摄政王"?更有,他究竟会在何时登基,又会以谁家名义?

其实于此,朝中也无一日不关注。

朝政大权现今自然已落入兰王手中,而这几天他对上上下下的种种处置也算得上赏罚分明,并无不当。诸多政令之中其实只有一条不妥:他现是以什么名义摄政?而这偏偏又是最关键的一条。

若真如他自称是靖平帝暗定下的新帝,又为何与老皇若即若离,靖平帝到现在都不亲自出来表态?既不以"摄政王"名义以皇储身份揽政,又再不提及前头那所谓"遗诏",何须如此作为,难道是他还放不下那"兰王"之名?

一旦思及此处,堂上肩负社稷的诸公便再按捺不住,连忙或出言或上表,明是请靖平帝赶快落实虚悬储位,暗是催促兰王早日认归正统。

宫里的反应是一如既往沉默。

毓庆宫,此刻兰王在宫中的暂时居所--刚搬入时,这地点曾让支持他的臣工都暗暗一喜--此地曾是景帝还是皇长子时的居处,搬至此,自然不会只像他自己口里说的是离钦庆宫近,照顾老皇帝方便。却不料,任多少奏折递入,多少传言四起,兰王每次出现在朝堂上,仍还只是"兰王"。

不屈不挠者最后不知从哪里探得据说是大将军王的口风,估计是最近不胜烦扰的战神随口说了一句:"景帝登基时也没当过'太子'啊!"

一句话,却又掀起朝野上下多少风浪。

立时又有更多的奏表递上,求让兰王认祖归宗;也有人直接找上大将军王,请他上表退让;更有索性在朝堂上向当事人跪请的。于此,总揽朝纲的人仍不置可否,反是另外几道奏折,引起人的注意。

"这些,都是引经据典论述所谓'肩挑两房'的。"谋士将那几本奏折特意挑出,放到那人面前。此刻亦不改白衣,却参政,和他主子一样"名不正言不顺"。

兰王翎眉略一皱:"投机客,心思倒灵动。"

"其他上折子让您认祖归宗的就不投机了?"林云起却摇了摇头,"您再仔细看看这'肩挑两房'的条件--"

之惟心中一动,这才拿过细读。

"需当初过继出的那一房没亲儿才行。"听见谋士沉沉道。

兰王的眉峰便拧得更紧了。

却没料到,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折子竟然越来越多。当然,随之而来请他归宗的呼声也越来越响亮。但奏章和议论里更出现了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废",请皇帝因循祖制,有嫡立嫡,无嫡则立亲生,万不可开旁支嗣位之先河,为后世埋下变乱种子的种种言论。

据说自那一日起,一向冷清的静王府前日日门庭若市,刚敕封不久的静亲王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却实再难觅得一日清静--自朝中清流而下,太学、京中待应春闱的士子,乃至京城以外的读书人都开始为帝嗣如何才算合乎正统而论战--原是随水漂流叶,却被不知哪一双翻云覆雨手又拉入漩涡中心。

议论声太多太高,便是不问政事的她也能略知一二,不由也忧心起那身不由己的多愁多病身。据说还是两个少年将他从廉王府内救出,怀桢过来只模糊说受了些惊吓,还有些皮外伤,而清执却没跟着来回。她不免有些担心,却知以自己现今身份不便前往探望,只能叮嘱弟弟常去王府瞧瞧。却没料以为终于能尘埃落定时刻,又掀起这样波澜。

当然,更令人揪心的是他--

月光为云层遮了,纱帐内转瞬又黑,将那又清瘦了好些的侧脸拢在阴影里,只听见匀净的呼吸声,依然是那般的平静。

令人忧心的平静。

终于等来的重逢,却没有预料中盛大的喜悦,最亲密的接触也只是那一日的拥吻,刚刚燃起的一点星火,便被接踵而来的现实浇灭:景纯离开,用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皇帝昏迷,至今仍徘徊生死之际;还有那混沌有如天地初开的朝局......种种,令他的脚步再不能驻留在她身侧,而每每在深夜才回到枕边,已心力交瘁得再无一点说话的力气。至今,甚至都还来及向对方倾诉,这么多天来积攒的那么多的相思。

只是仍不时将她拥抱,在每一个入睡前的夜和每一个离开她走上朝堂的晨。手臂一点点的收紧,像歉疚,像补偿,也像是倾吐,将他眼底压下的那么多浓郁的情绪。日子,竟又像回到了刚入王府的那会儿,每天煎药、看书、等待,等那人披着一肩月色推门而入,淡淡的微笑里含着只有彼此才明白的情愫。

然而这一切,却又教人觉得那样的忐忑,似乎是什么地方错了,有什么东西不该这样、在这里发生,但又总捕捉不住。每当在他怀里,听见那沉稳的心跳就响在她一个人的耳畔,便有幸福和悲伤同时满溢出心房,教人将周遭一切遗忘。

只能在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悄悄将枕边熟睡的人儿凝望,这才看见那一直展不开的眉头,在梦里也不曾展放。这才知道那点隐忧到底是什么--原来,正是他这一天比一天淡定的平静,像一潭死水,再不会泛起涟漪。他似乎,又恢复成以前那个让她捉摸不透的兰亲王了,可这一次,却清清楚楚知道那平静下掩藏的每一点凄怆。

能不能不要再这样"静"了?哪怕是在梦里唤一声那离去的兄弟同伴;又或哪怕在幻境里放任自己寻觅那飘渺的身世前缘;又或哪怕就在黑暗里放纵自己叫出那一声"父亲"--没有人会知道你叫的究竟是谁。

无声的,对他摇首,柔肠百转,然枕畔的他却只是沉睡,也仍皱着那眉。

断云再忍不住,轻轻伸出手去,拥住他身,将螓首埋在他颈窝。

早习惯了彼此这般动作的人,果然没被惊醒,一动不动,任她环着,数他呼吸,终也像往常一样,随他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然一醒,她睁开眼,正对上他暗夜星子般的眼睛。

"怎醒了?"

同时问出这一句来,又同时问出下一句:"你不会天天都这样吧?"

最终,同时笑在彼此清透又温暖的目光里。

"老觉得跟做梦似的,老怕一做醒,你就不见了。"之惟拥着她肩,低声道。

断云眼眶一热,忙埋进他怀里:"傻瓜。"

之惟轻笑了声,也不反驳,伸手梳理她脑后青丝,过了会儿,方问:"那你又看什么呢?"

"看你。听你。"断云枕在他胸膛上,转眸看向帐顶,虚空里的夜色,像一条浩淼的河,仿佛那不能见处便是时光的尽头,回答,"听见你呼吸的声音,我总会有种错觉,又回到了小时候,身边,睡的是母亲,那样教人安心......"

人一生中最无忧的日子,大约就是在母亲身边撒娇的时候吧?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满院风荷,一池碎萍......之惟良久沉默,目光投向那飘渺虚空,淡淡勾唇。

甚至没发现,不知何时,她已转过头来,望着他如望向那条流光的河,轻轻道:"之惟,如果想知道,那就去问。等他醒了,去和他好好谈谈。"

他回眸,眼里是不能分辨的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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