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如果小二爷被带出了这个门,被带出了这个酒店,他的下场就和我开始下车的下场一样,不死即残。
但是,他没有。
因为,这个包厢里面有一个人。
一个小二爷今天专门请过来,是主要宴请对象的人。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廖光惠亲自来了,也一定镇不住场面!因为归根结底,所有事的背后本来就是冲着他而去。他要真在的话,不直接绑他就算不错了。
那么,为什么这个人却能镇住场面,并且救下小二爷呢?
答案很简单:
这个人是场面上的人。
具体是哪个部门,什么职位,我就不说了,这里面牵扯到一些永远都不能写,也永远都不能说的私事。
我只能说,他是一个流子最怕的部门的人,他的职位只要说出来就可以镇住我们市几乎所有的流子,他在当时的名气更是基本等同于流子的祖宗。
而打过的几次交道,让我深刻了解,他更是一个手段高超、精明厉害到让我高山仰止的人。就是他,在这些人一进门的时候,立马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一时冲动的行为,而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办人。
对付这样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行为,在我们市,当时来说,那是绝对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牛逼了。
所以,他没有恐吓,也没有暴怒,更没有冒着危险去反抗。
他只是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领头的人,然后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在那些人驾着小二爷准备出门的时候,拿起桌面上的手机,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之后,不愠不火地对着那位领头者,说了这样一句话:“哎,听你们口音也是市里的人。你听好一下,今天,你们只要敢把这个人带出门,我马上就打电话,两个小时之内,我找到你们。”
没有人不相信!
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没有一个人不相信。每个人心底都同样清楚,两个小时之后,一定会被他找到,如果被他找到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如果不想惹下天大的麻烦,只有两条路:杀了他灭口,或者放人。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杀不得的,连动都动不得!
能出来负责办绑架这种事情的人,一定都是得力的人。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的流,这个道理,怎会不懂?
所以,他们只能放人。
所以,他们只能是目瞪口呆,两股战战,自认倒霉。
但是,他们不算太倒霉,真的不算。
为什么我写自己和小二爷所遇到的事情写得这么快?不是因为我改了向来吊人胃口不偿命的风格,而是因为,比起当天发生的第三件事情而言,这两件只能值这么多的文字,写多了不值。
那些奉命去办第三件事的人,才真正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真正值得我多放些文字在他们的身上。
其实,现在想来,对后来险儿的事情,我和小二爷是需要负一定责任的。在我们两个人出事之后,我们先后回到了场子里面,但是我们却没有一个人通知险儿。
因为,第一,我们当时还并不确定是谁幕后策划的这件事情,确定不了对手就没办法行动;不行动的话,告诉他除了多一个人忧心之外,也没有其他的用;再说,我们也不是刚出道,从来没有遇过事情的小流子,打打杀杀的事情早已经见得太多,多到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些麻木。第二,当天地儿也单独出了门,但是他没有遇到任何事情,我们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手的目标只是我和小二爷两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险儿在陪他的家人。
那天一整天,险儿都很高兴,也很幸福。
自从开始打流以来,他给他的家庭带来的只有痛苦与悲伤。
尤其是他这次跑路回来之后,他每一次回到九镇家里,再出门,他的妈妈都会送出很远很远,一直送到九镇边上神人山脚下通往市区的那条公路旁。险儿说,无数次,他都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看着自己的母亲越变越小,直到朦胧。
他的妈妈担心自己的儿子这次一走,又会像上次一样,数年都不曾归来,或是……永远。
险儿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孝心的人,他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感到很伤心,也曾很多次都想过不打流了。
但是,他回不了头。
因为不打流的理由虽然有千千万万条,回不了头的理由却也有一条:
一个已经结下了无数仇家,犯下了很多血案,无论在警方的案底还是在道上的资料都快有一尺来厚的人;一个从少年时代就开始打流,堕落懒散的流子生涯,导致白天基本起不了床,一到夜晚却精神焕发,用惯了如同流水般来去无踪的钱,而根本不知道节省,攒钱为何物的人;一个算牌、数钱、出刀、拔枪的速度比翻书写字打电脑要快得多的人;一个习惯拥着女人睡觉,却不知道对方是否爱过自己,自己又是否爱着对方的人;一个睡觉之前,不把门窗关好,并且在门后抵上一把凳子,枕头下放着一把枪,后背靠着墙,就绝对不能入睡的人;一个从小就被街坊邻居背后议论指点,责骂讨厌,现在走在街上却人人尊敬,而这种唯一的尊敬只是来自金钱与名声的人;一个如果不往上走,就会被下面踩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一个过了今天,根本就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更不用提什么规划未来的人……
他不打流又还能去做什么?又还能靠着什么去生活?
这就是人们口中经常所说到的那句话:回不了头。
这样一条理由,无奈、无力而又无情,偏偏重若千钧、足抵万条。
正是这样的心态,让险儿对于家庭,一直有着一分很大的愧疚感。今天,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报答的机会。
从小和他关系极好的姐姐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结婚了,父母专门进城来找他商量女方摆酒设宴的事情。险儿拿出了五万元钱,又陪着父母一起去订好了摆酒时需要的烟酒、糖果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去了一趟“周大福”,为她姐姐选了一对“百年好合”的小金人。
这一天,险儿真的很高兴,很幸福。
并不是因为他给了家里钱,钱买不到、挽不回的东西太多太多。钱,永远都不是万能。
但是,通过金钱,让他找到了一点安慰,对于自己良心的安慰。
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也确实是万万不能。
只是,幸福永远都是短暂的,尤其是对于我们兄弟这样的人来说。我们犯下了太多的罪孽,三尺之上,漫天神灵也就剥夺了我们长久的幸福。
偶尔赏赐的幸福只是让我们更加明白那种得不到的痛苦。
所以,险儿的幸福结束得很快,就在当晚,就在他同样幸福了一天的父母身旁。
也许是在外头漂泊的那段岁月中,两人只能生死相依,彼此扶持的缘故,大海与险儿,除了睡觉不在一起之外,基本上每天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回到我们市之后也是一样。
险儿为此还曾经当着我的面骂过大海几次,说他穷地方出来的,当贼当习惯了,没眼界没出息,一天到晚只晓得跟在屁股后头,也不知道自己去多交几个朋友。
每次,大海都是耷拉着脑袋,也不回嘴,一边任险儿在那里骂,一边显得非常认真地频频点头。可骂过之后,险儿起身,他还是照样跟着一起起身,骂得狗血淋头依旧不悔,屁颠屁颠走在后头。
当时,大笑不已的我们,谁都不会料到,就是大海这样没有出息的习惯,日后居然会救了险儿一命。
出事那天,险儿并没有开车。
他想要好好陪陪父母,嫌开车不如打的方便。而身边的大海虽然在这段时间已经学会了开车,却又还没有驾照。他们四个人白天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之后,准备去吃晚饭。吃饭的地方定在我们市城西,离险儿住的那个小区不远处的一家小火锅店。
在赶去的路上,险儿就给当时已经在跟随他办事的小黑打了一个电话,让小黑帮他把车子开过来,等下吃完晚饭,他要送父母回九镇。
冥冥间注定,这个再也平凡不过的电话,成为那个血腥夜晚的起源。
自从进入市区跟随廖光惠以来,我们兄弟在江湖上就已经声名鹊起,可是,在打拼的期间,险儿远在关外。现在,虽然他回来了,归来的时间却也并不长,更加不曾做过任何一件足以引起道上朋友们重视的事情。
所以,除了像廖光惠、龙袍、海燕、和尚兄弟等与险儿打过交道的人之外,真正能够认识他的人并不是很多。对于我们市的江湖来说,当时的险儿还仅仅只是一张生面孔,一个陌生人。
打流并不是武侠小说中的江湖,基本上不可能有那种组织极为严密、情报网络无孔不入的帮派存在。像险儿这样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别人很难知道他每天喜欢做什么、经常去哪里等等这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但是,险儿有一个很显眼的特征。
前面我说过,我们市是一个不大的二级城市。在二十一世纪初,中国的绝大部分二级城市中,奥迪A6并不是一种大家都能买得起,跑烂大马路的常见车型。
那么,有着一张号码很牛逼、很好记的车牌,还是一个年轻帅哥开的奥迪A6,那就更不常见了。不常见到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注意到、想得起。
很不幸,张总送给我,最终转送给了险儿的那张奥迪A6车,就有一张很牛逼、很好记的车牌。而险儿,绝对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英俊的司机。
这,就是一个比任何线索都要更好的特征。
那天,办险儿的人就是盯住了这个特征。
因为,几乎是在小黑开着那张奥迪车赶到火锅店的同一时间,那些人也就接踵而来。
一般,险儿不用车的时候,车子都会停在我们夜总会前面的私人停车位上,以方便我们其他的兄弟用车。
那天,车子就是停在那里。而那批人,想必早就已经在附近守候了不短的时间。
小黑当时正在女朋友开的一家小服装店里,陪女朋友一起吃盒饭,接到险儿电话之后,马上打了张的士赶到夜总会下面取车。
当时的时间大概是傍晚七点钟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打电话告诉了正在场子里面的贾义,我在傍晚所遇到的事情。而小二爷也会在不久之后就回到场子里面。如果小黑在取车的时候能够去一下楼上,那么他就会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么,后面的故事也许就不会发生。
只可惜,他并没有。
他只是在底下一楼险儿专用的那个电子储物柜里面拿出了备用钥匙,然后直接开走了汽车。至于身后不远处的路面上,是否有过一张始终尾随在后的车,根本不曾多想的小黑一无所觉。
十多分钟之后,汽车停了下来,停在了险儿与他们约好的那家饭店门口。
这是一家在很多二级城市中常见的那种生意很好的小饭馆,小小的门面,不是很卫生,却一定很美味。
这家饭店的特色是小火锅,桌底一个微型液化气罐,用根橡皮管子连着桌上一个油乎乎的小火炉,架上一锅又红又辣的锅底,边涮边吃,便宜美味,很是惬意。一到入夜,生意爆棚,老板就将桌椅摆在了门前的街道上,兼营消夜。
险儿他们几个人当时就坐在店外人行道的一张桌子上,小黑赶到的时候,险儿和他的父母已经开始吃了,大海却不在。
大海是甘肃人,正如他脸上的皮肤受不了我们这里潮湿的气候,而长出一层又一层青春痘一样,他的味蕾也实在是有些受不了我们这个地方特有的辣。
所以,在火锅一端上桌,他心惊胆战地瞟了眼那一锅红汤之后,打了声招呼,径直跑到旁边一家卖烧烤的摊子去点烧烤了。
他离座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小黑落座。
小黑坐下不到两分钟,那些人也就赶到了。
当时,险儿刚好仰头喝完面前的一杯啤酒,酒杯还没有完全放下来,就看到一张白色面包车缓缓停到了四五米远处的街道旁。
大概停了四五秒钟,不见人下来,车灯也没有熄。险儿当时还骂了一句:“这个卵人,不吃饭就走吵,停在这里做什么,车灯也不关,对着别个照,照死个人!”
他的话刚出口,他的妈妈就搭腔了,“别个停个车,关你什么事?你这个伢儿,怎么还是这么一个混账脾气,你这么大了,脾气要改下唦,这个脾气今后要吃亏的。”
险儿并没有回答他妈妈嗔怪责备的话语,因为眼前出现的一个场景,让他已经顾不上回答了。
几乎在他妈妈说话的同时,车门“唰”的一声,向旁边打开,几个年轻人快步走了下来。
每个人手里都拎了一个东西。
一个狭长,或用报纸,或用衣物包裹着东西。
险儿当时就意识到了危险。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手里拿的是什么。无数次,他办事的时候,也是拎着同样的包裹。
没有谁会吃饭的时候带上这样的东西。
他准备提醒小黑,话未出口,车上又下来了两个人。
两个最后从车上下来的熟人。
走在前面半步的男子,个子不高,也不矮,却有着一个和身体极为不协调的大肚腩。整个脑袋上的头发都几乎剃光,只有头顶处留着一片短短的青茬子。又短又粗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可以拴狼狗的硕大金项链,脸上的皮肤白皙光洁,却长一个红彤彤、如同橘皮一样的酒糟鼻子。
走过来的样子,气派之大,如同霸王在世、高官出巡,仿佛这条街上只剩下他一个是人,别的都变成了不屑一顾的癞皮狗。
这个男子身后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险儿,一言不发,半边嘴角上挂着一丝奇怪地笑意,充满了仇恨、得意与残忍。
吴总,和那天饭局中姓冯的小子。
险儿认了出来。
于是,他也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