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漫长而艰辛,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的生命旅途中,每个人都会遇见许许多多,体会着不同生命经历的人。
这其中,有几个或许可以与你相守相依,分享彼此的生命苦旅,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但其他大多数的人与你相聚一时之后,终将各自天涯,随着时光的长河载浮载沉慢慢飘远,遗失在了记忆的深渊。
曾经,在那个小小的镇上,我正少年。每天的黄昏,坐在夕阳下,无比憧憬着远方山那一边的风景。那时,有一个人通常都会陪在我的身边,告诉我,山的另一边也还是山。只是走过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我不信!
如今,我已经翻过了小镇的那座山,发现真的如他所言,山的后面也还是山。不过我不死心,我还在想着继续翻过更前面的山。
只是,恍惚之间,我才蓦然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开始,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再陪在我的身边。甚至,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留给彼此的只是一份回忆,还有不同的生活。
再见三哥,又值黄昏。
他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吃饭,地点在我们市郊区一家靠经营渔场而闻名的农家乐。
当他从车上下来,背对斜阳,望着我笑。那一刻,远远看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神采俊朗。夕阳的光线花了我的眼,刹那间,一切都显得无比熟悉,恍如当年。
我也笑着迎了上去。
走近之后才发觉,原来岁月的刀痕也开始缓缓刻在了三哥的脸上。他的眸子一如当年,炯炯有神,当中却布满了细如蛛网的红丝;笑起来之后的法令纹与鱼尾,虽然轻淡却清晰可辨;满头乌发依然浓密乌黑,不见了的是青春的光泽。
“小钦,好久没有看到你了,还好吧?”
伸出去的右手被三哥紧紧握住,干燥、温暖的感觉传来,耳边是他熟悉亲切的声音。
“还好,还好,三哥。你也还好唦,今天就你一个人,明哥不来啊?”
“呵呵,他还有事。今天,就我们两兄弟好生聚一下。没有喊别个了。”
“兄弟”,听到这个词从三哥嘴里吐出的瞬间,我感到胸腔里有个什么东西好像突然跳跃了一下。
这是一个在我心中没有忘记过的词,经历了那么多,我好像还是固守着它的存在。只是,既然经历了那么多,固守住的除了一分回忆,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呢?
我弄不清。
我和三哥吃饭的位置预定在渔场的中心。老板别出心裁地在一汪湖水中央修建了一个六角小亭,石桌石凳,夕阳微波,平静安详,颇有古意。饭菜还没有上桌之前,我们一人拿着根钓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钓着鱼。
和三哥虽然不再是从前,但也不比像面对老鼠那般需要步步留神。所以,望着面前不远处的浮标,我首先开口说道:“三哥,你今天找我,是什么事?”
“哦,上次就准备要和你吃饭的,结果铁明联系你,你说要到省里去几天。听说你受伤哒,好些没有,没的什么大事唦?”
三哥转过头来看着我,询问的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没的事,没的事。打流的,不是别个出事,就是个人出事,命在就要得哒。哈哈。”
“那就好,你到省里的事,我也听了一些。不容易啊!你外婆昨天还和我说起你,她也蛮挂念你的。小钦,你也玩了这么些年哒,该懂的你都懂,万事小心!”
难以自制的感动涌了上来,我说了句“晓得”之后,就低下了头。
“我上次找你,就想和你谈的。你应该也晓得黄皮回来唦。”
“哦,听说了,我也一直在留意呢。三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啊?”
“小钦,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办他和向志伟的时候,我说过的话?”
那天的所有一切,我几乎都牢记在心,不敢有须臾忘怀。但是在三哥的突然询问之下,一时之间,体会不到三哥所指的是哪一句话。
正当我迷惑不已,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三哥已经自己说了出来,“我给他说,今后九镇,不许他们两个人再回来!”
我明白了三哥的意思。
黄皮回来了,而且没有给包括三哥在内的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就回来了。诚然,为他父亲送终是个很好的理由。
但是,这是打流!什么是打流?
打流就是如果你被人办了,别人要你不许再回来,那么就算父亲死了也不能回来!
因为,回来的后果只有一个——你死我活。
这,就是打流。
“三哥,你的意思是……”
“嗯,我要办他。”
我扭过头看向了三哥,发现三哥也一直盯着我,眼睛里面闪闪发着光,几乎是从闭紧的牙缝中硬生生地又憋出了两个字来:“办死。”
我又一次见到了三哥特有的那种凶狠表情:双眼圆睁,两边脸颊的咬合肌高高凸起,紧紧抿着的双唇上血色尽褪,现出一片透着青的白来。
我知道,三哥是铁了心。
对于黄皮,在我内心深处,和三哥的看法是绝对一致的。这个人就是我们两个肉里的针,眼中的刺。一天不拔出,一天都让人不得安宁。
其实就算三哥不办,我迟早也会作个了结。但不是现在,因为还远远不到办掉黄皮的最好时机。
经常听到一句话:稳定求发展。
这句话是对的,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个人。
现在的我,刚刚靠着办掉归丸子和省城之行,在市内打下了名声。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麻烦在前方等待我去处理。走好了,就是名动四方;走不好,则要死无葬身之所。在目前这样的局势下,陷于一段陈年旧怨,与一个非常危险、棘手的人为敌,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怕黄皮!我怕他带给我的任何混乱。而老鼠为我提供了可以心无旁骛的机会。
可惜,看样子心意已决的三哥却笔直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这让我感到相当为难。
就算这件事我们兄弟不插手,只要出了一点娄子,也很难抽身其外。毕竟,当年那个结下血仇的元宵,我们也是直接当事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望着三哥,脑中在极速转动着,仔仔细细地考虑了片刻之后,才尽量小心地开口说:“三哥,黄皮这次回来,我收到消息说,他还蛮老实的,不像是要报仇的样子。再说,他和向志伟两个人,现在也都是残废,只怕没的什么必……”
还没有等我说完,三哥的浮标好像动了一下,他猛地一抬手,打断了我的说话。我的目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起看向了水面,耳边传来了一句淡淡的说话声:“小钦,你晓不晓得,石碣这个地方?”
石碣,位于广东省东莞市的一个小镇。
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但是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地方,自从九七年出道之后,我就已经熟如故土。无数次,都曾从别人的口中亲耳听到过这两个字,以及这两个字背后那些悲欢离合的恩怨情仇。
无论是砍了卫立康之后的大小民,还是被大小民砍过之后的卫立康,又或是血拼街头的险儿,再或是当年伏击李杰不成、千里逃亡的老鼠,更或是惹下大仇家的保长,犯了血案的明哥……
都曾经到过那里,说过那里,描述过那里。
在九镇所有流子的心中,它除了是一个普通行政地区的名称之外。还有着另外一层特殊的含义。
它,代表了风餐露宿、尝尽辛酸、江湖路远。
它,是检验一个九镇流子是否具有资历和背景的试金石。
它,也是一个属于九镇流子独有的避风湾。
因为,它是九镇流子拿着鲜血和生命,在外面打下的第一片天!
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会不晓得。
看着三哥,点了点头,我说:“啊,当然晓得。”
然后,不再说话,静静等待三哥的下文。
谁知道,他却收回了看向我的目光,分毫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前方那颗被微波带动,轻轻摇摆的浮标。
很久很久,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同一座英俊而没有生命的雕像。
在我有些忍不住的时候,三哥的嘴巴张开了。
“那你自然也就晓得悟空啦!”
孙悟空,只要是中国人都知道的名字。
他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紫金凤翎冠,脚踏藕丝步云履,手舞如意金箍棒。带着无尽自由、冲天豪气,迎向九天十地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诸位神佛。
千种枷锁、万般樊笼、森严等级、世间不公,一棍扫来,落叶秋风、飘摇欲坠。
在神佛们的战栗与惊惧中,仰天长啸:“神如欺我,我自成魔!天若压我,我要齐天!从今往后,千世万年,老孙名曰——齐天大圣!”
盖世的气概,盖世的英雄!
世间叫李世民的不是只有唐太宗,叫浪翻云的也不是只有“覆雨剑”。但却很少有人的名字或者外号会叫悟空。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没人配得上的名字带来的不会是荣耀与光芒,而是鄙视和嘲笑。
可是,九镇的历史上,却真真实实有个人的外号就叫做悟空。
这个人不是英雄,他是枭雄。
我不知道当他刚得到这个外号的时候,有没有人笑过他,鄙视过他。但是,现在一定没有人会这样做。
多年前,当他带着几个同样从内地小镇出来闯荡的同乡兄弟,一起砍下了石碣那片天之后,我想就没有人会笑他了。
因为,没有人敢。
三哥确实是九镇多年来当之无愧的大哥,老鼠或许明面上不及三哥,也绝对有着属于自己稳稳当当的一席之地。而悟空,我很难用一个具体的概念来形容他的地位。
我只晓得,就算到了今天,二○一○年的今天。流子辈出的九镇上,也只有两个传奇和一个神话。
第一个传奇,属于三哥、老鼠、黄皮、罗佬、何勇、北条、老五……
第二个传奇,属于六个被称为“九镇六帅”的年轻人。
而那个神话,只属于两个字,和这两个字代表的一个人——悟空。
传奇让人羡慕,神话让人敬畏。
我不蠢,当听到三哥突然提起悟空的那一刻,我就马上反应了过来。向来能言善辩的我突然之间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努力地张大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只感到满嘴又苦又干。
憋了半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传来:“三哥,你是说悟空和黄皮……”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我怎么也说不下去了,我只希望三哥会对我一笑,然后告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
可惜,我看到的却不是三哥的笑容。他依然没有看着我,只是面对我的左边脸颊上,咬合肌在不断凸起,凹下,凸起,凹下……
“悟空和安优是穿开裆裤一条街上长大,一起坐过牢的铁聚。”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悟空和早已被枪毙的、九镇第一代大哥安优是一条街上出来的,安优则是看着黄皮长大的邻居。悟空和安优是共过患难的生死兄弟,而安优却是黄皮如兄如父的大哥。
那么悟空和黄皮呢?
我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望向了眼前这个男人。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一如当年,惶恐无助的我能够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找到那份安全、可靠的感觉。
三哥的话,却完全打破了我的这分幻想。
他突然收回了一直看着浮标的目光,转向我,用一种非常奇怪,好像还带点嘲弄的表情说:“不然,小钦,你以为黄皮一个残废,怎么会这么几年就在东莞那边搞得风生水起,还敢光明正大地回来呢?”
一切的事情都随着三哥这句话变得简单。
三天前,我与老鼠谈笑甚欢时,他告诉了我与黄皮结盟的内幕,却连提都没有给我提过黄皮和悟空的事情。
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态度的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