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的晶莹面孔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在脑海中映现。
她说,人人生而不平等。
她说,要么顺命,要么挣扎。
人尽皆知,挣扎需要付出巨大代价。
但旁人不知的是--顺命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更大。
许辰砂闭上眼睛,生生逼退回忆中的肮脏混乱--这一世,若生之卑微低贱无从选择不可更改,他定要用双手为自己筑起华美墓穴。
"辰砂?"叶沉璧恍惚发觉身边人已不见,扬声唤到。
"我在这里。"许辰砂瞬间平和了面容,走回去温柔抚摩叶沉璧的头发。
"我以为你不见了。"叶沉璧安心地吁一口气,合上眼睛,没有看见许辰砂深黑眼眸中欠缺温度的遥远淡漠。
"辰砂?"叶沉璧合着眼睛轻声唤。
"我在。"
"下个礼拜三我的爹爹生日,有个简单的家宴,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许辰砂心里明白此次身份自是不同,目光复杂难测,声音里却刻意透露出一分欣喜:"好。"
程令回到家,小心地停好车。
走出来即看见许停云在庭园入口等她。修长身影看来甚是孤单。
程令心中愧疚,一路小跑过去。
许停云微笑看着她,迎上来拉住她的手:"小心,别跑摔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怕你晚上一个人走过庭园害怕。"许停云自然地说。
"傻瓜,你明天不还要上班么。"程令内疚死了:"对不起,我回来晚啦。"
"工作要紧。"
"你不生气?"
许停云摇头。
"老头子那边......"
"我找了借口为你解释。"许停云拍拍程令的手:"放心。"
程令低下头,不知为何有点心虚:"其实,今天晚上是许辰砂身体不舒服,我就替他做了回司机,送他去机场接客户,然后又吃饭什么的,乱七八糟就耽误到现在了。"
"哦?二哥他现在怎样?"
"大概还好吧。他胃痛,吞止痛药。"程令想起他面上的憔悴,心底突然又是刺刺一痛。
许停云的眉头也一敛。
"停云,我听LYRE那边的人说,许辰砂能干得不得了,做了很多赚钱的大项目,他为什么不回许氏呢?他和老爷子到底有什么过节?"程令大是不解。
许停云似乎叹了口气,想一想开口道:"很多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缘起上一代的恩怨。爹爹当年在在A城认识二哥的母亲,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爹爹离开A城到了这里。再后来,二哥孤身一人来找爹爹,爹爹送他去了苏黎世。但三个月后,他就把爹爹给的钱连同机票钱都一并寄还回来,他自己在苏黎世呆了十多年后回来就一直在LYRE做事,抢了许氏不少大项目,也不再认我们是他家人。爹爹为之很生气。"
许停云的叙述实在含混,程令听得迷糊,心下寻思这就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
程令皱皱眉:"有句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许辰砂这么能怄气,性格也太偏激了。"
许停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挽了程令的手道:"昨天就凌晨三点多才睡,现在还不困吗?"
"被你一说好象有一点点......"程令打个呵欠,拽着许停云往回走。
深夜里的庭园,果然树影凌乱,若真是她一个人,倒还真怪怕人的。
第二天见了许老先生,老先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那面色也不太好看。
大家静静地吃完一顿早惨,许老先生临走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家有家规,望好自为之!"
程令偷偷吐吐舌头。
许停云揉揉她的头发,出门上班。
程令喜欢喝茶,泡好一壶铁观音拿进书房,正准备开电脑,不料许沁霜跟着走进来。
"呀,今天有空?"程令斟出两杯茶。
平日里许沁霜这时多在琴房练琴,很少找人聊天。她今天随意搭着一件灰绿色披肩,很有种落拓而优雅的气质,程令看得艳羡不已。
"你看着我莫名其妙笑什么?"许沁霜莞尔,想说的话题原本沉重,但看着程令清朗笑容,怕是天下的心事都要放下几分。也许,自己的哥哥就是被这一点吸引了吧......
"真好看。"程令拉拉许沁霜的披肩。
"你喜欢我送给你。"许沁霜道。
"可惜我不衬。"程令遗憾地摇头,递一杯茶给许沁霜问到:"是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许沁霜沉吟片刻道:"昨天我不巧听见你和三哥说话,听你问到二哥的事情。"
"恩,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们两父子怎么搞得剑拔弩张。"
"有的话二哥大概觉得不方便再提起,但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的好。"许沁霜手支着额头。
"好,我听着。"
"二哥的母亲当面从事的职业不甚光明,也就是一般所谓的欢场女子。"许沁霜第一句话就让程令一怔。
"当年爹爹离开A城的时候怕是他们两人都不知道已经有了小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让二哥的母亲没有拿掉他。只是,在二哥七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死因是AIDS。因为她要维持生活,又想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只得重操就业,于是不慎感染。"许沁霜说得很慢。
"她可以来找许老先生要赡养费啊。"程令心里一痛。
"据说找过,但爹爹当时正与三哥的母亲在一起,似乎也没有怎么搭理。"
程令皱眉。
"他母亲死了后,二哥一个人来找爹爹。他当时,那么脏那么瘦,看人的眼神很可怕。而且我不知道他小时候对他母亲的生活到底看到了多少,又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当时极端厌恶别人触碰到他。那时我好心拉了拉他的手,结果他像被蝎子咬了一般。"许沁霜目光渺远,似乎又看到那个遥远的午后,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男孩站在大厅里,看人的眼神阴冷疏离,完全不像那个年纪所有。
程令沉默。
"他那个样子,真的让人害怕,爹爹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儿子,于是去做DNA检查。结果证明他确实是许家的血脉,然后爹爹又担心他已经感染AIDS病毒,不让他住进许宅,据说做了很多次检查,直到无数遍地确认他并没有感染才作罢。"许沁霜吐出一口气:"而后,爹爹一张机票把他送到了苏黎世,再后来的事,你大致也知道了。"
程令有点呆呆的,想起自己昨晚说的话,不由深恨自己幼稚武断--许辰砂性子太偏激?如果换成她,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许沁霜站起身,走到程令的身后,握住她的肩:"有一种男人,如同毒品一般,不管他是有意无意都很容易让人迷惑,一旦沾染上就很难解脱。况且,他的心里对整个许家都有恨。"
程令心中通透,自是明白许沁霜的意思,心下微微一寒,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也希望是我多虑。"许沁霜抵叹一声:"但考验人性从来都太过危险,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我明白。"程令心绪纷乱。
许沁霜轻轻掩门走出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程令将修改好的剧本章节发送到周小姐的信箱,自己并没有再去LYRE。
可是,每到吃饭的时候,总忍不住想--那个人,忙碌中有没有挤出吃饭的时间?
改稿到深夜,偶尔会得想起那人苍白疲倦的面容。
那样的牵念,无关风月,却又不是许沁霜说的迷惑。
莫可名状,却常在心头,难以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