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老金突然说道,“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的故事,你父亲我也不陌生,我感觉你和雷副司令员是一样的个性,宁直不弯。可是,针锋对麦芒,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场长!”雷钧打断了老金的话。
老金忙不迭地笑道:“好好好,我忘了你的警告了。今天不谈这个,咱们说点儿别的事。以后你还是管我叫老金吧,听着亲切,反正我也管不着你了。兄弟我跟你说,一年前你第一次来农场的时候,我就感觉你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是个性情中人。说实话,我很喜欢你这种桀骜不驯、像草原野马一样的性子。可是,你毕竟是一个军人,你所处的环境,不是张扬个性的地方!”
雷钧低头不语。
“得,我又绕回来了!咱们这些干部当久了的人,都有个毛病,自个儿身上臭烘烘的,总喜欢给别人讲道理。咱们哪,其实属于一路人!”老金笑呵呵地说道。
雷钧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也习惯了。您继续,我认真地听着,您这是经验之谈。”
“行了,别跟我勉强了!”老金手一挥,“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个德行,谁布道我烦谁。你想再听,我还不想再说了!往后啊,我只给你提一个要求,好好地配合新任的场长,臭脾气收敛一点儿。”
小护士突然在外敲门,脑袋伸进来提醒道:“老金,等会儿该打针了啊!”
雷钧站起来,准备要告辞。老金抬手示意他坐下,笑着说:“这个丫头没大没小的,才三天就跟我混熟了。我说小雷,你还没女朋友吧?要不,我给你当个月老?我觉着,她一定能治你!”
“别!我想都没想过这事儿,您好好养着身体,甭跟我瞎操这份心。”雷钧慌了,赶紧说道。
老金仰头大笑,脸上尽是促狭的表情:“也是啊,这么一个青年才俊,要别人给撮合多没面子啊!我估计你到医院一楼去号一嗓子,这里的小护士们得跑断腿……我说,这丫头实在是不错,长得水灵、人又机灵,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老金!”雷钧红着脸喊了一声,说道,“我该走了,省得人家来撵我。”
“等下,我还有正经事儿没说完呢!”老金依依不舍的样子。
雷钧看看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
老金说道:“有两件事,我一直想做的,但是副场长一直有异议,我就没有强推。一是温室马铃薯,我研究好几年了,也做过试验,完全可行。我研究的那些材料全部在办公室里,估计你光看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这个项目投资比较大,但以我们农场的财力来说,也并非难事。这个要是弄成了,咱们冬天就没时间窝在被子里养膘了,而且,至少能给农场每年增加百分之十五的收益。当然了,这个风险也很大,在额济纳河甚至阿拉善高原地区,都没有可以借鉴的先例。这也是现在的场长,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之一。”
雷钧脑袋一热,拍着胸脯说:“我想办法来搞资金,这事儿您放心。”
老金微皱眉头:“先不要忙着承诺,我说过,资金并不是主要问题……”
雷钧脸红到了脖子根,事实上,老金这话再明白不过了。
“另外一件事,更有意义。”老金继续说道,“咱农场方圆十公里内,有三百多户农牧民。这些牧民大多数都是文盲,有些人连学校是什么都不知道。十年前,老场长在的时候我们就配合当地政府办过扫盲班,可是收效甚微,再加上语言不通,办了一年多就草草收场。那些成年人不识字还好点,苦的是孩子们,上辈人没文化,对文化也不重视,正经儿上学的不多。再说了,孩子们上学也不方便,住得那么分散,上个课要步行几十公里,赶上恶劣的天气,去上课的学生还没有老师多。我的想法是,咱们利用农闲的时间或者干脆就是晚上,继续开成人扫盲班和学生辅导班,并且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去上学。等到条件成熟了,我们甚至可以办一所小学……”
老金表情凝重,说到激动处,开始手舞足蹈。雷钧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站起来握着拳头说道:“您今天让我看到了希望,原来还有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您放心,我不跟您承诺一定办成,但我可以承诺的是,不管遇到多大阻力,至少我会去努力!”
“嗯。”老金点点头,道,“我相信你的承受能力,只是要提醒你,凡事要讲究策略。否则,好事也能办成坏事!”
“有完没完啊?”小护士推着车直接闯了进来,柳眉倒竖地瞪着雷钧。
雷钧下意识地贴在墙上,挪了几步道:“马上走,马上就走!”
三个月后,老金病愈出院,回到山东老家的县城担任武装部副部长。又三年,转业后的老金作为全国优秀复转军人代表去了人民大会堂,他还给雷钧寄来了一沓自己受奖时的照片。老金走了以后,再也没回过农场。
这顿年夜饭,因为老金的离开,气氛显得无比沉重。下饺子前,新任场长胡忠庆发表了一通激情洋溢的新年祝词,兵们的掌声稀稀拉拉。有人甚至看到坐在食堂门口的老赵,在胡忠庆讲话的中途,起身离开了食堂,然后整个晚上都不见人。
每个桌子上都摆了两瓶酒,听说是胡忠庆私人掏的腰包,这都是几个老兵撺掇他请客的。没想到,二十瓶白酒,一瓶未开。
兴致勃勃的胡忠庆好不尴尬,饺子吃到一半就跑去换下了哨兵,结果生生站到新年钟声敲响,才被醒悟过来的熊得聪换下。
雷钧没滋没味地吃了几个饺子,出了食堂,兵们都堵在值班室门口排队往家打电话。他也想打,可就是不知道该讲些什么,转了两圈后索性回到宿舍倒头躺在了床上。
到了半夜,娱乐室里大家仍然玩得热火朝天。睡了一觉的雷钧,被二踢脚炸醒了,爬起来坐在床上发呆。睡着的时候,恍惚中好像听到有人敲门,而且还不只一次。敲门的说要他去接电话,一次说是家里打来的,另一次说是二团打来的。恍恍惚惚,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谁会给自己打电话呢?做梦吧?
当门再次被敲响的时候,他有点儿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进来的是大圣,还是那副德行,先探进来个脑袋,然后从大衣里抖落出一瓶白酒。不同的是,这小子今天已经喝得醉醺醺,卷着舌头咋咋呼呼:“管理员,喝……喝酒,过……过年了,你甭跟我那……那什么,喝!”
雷钧知道这小子为哪般,晚上兵们的表现他也看出来了。再结合老金在医院,说那两件事情的时候,欲言还休的样子,他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雷钧抓起酒瓶,咬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干掉三分之一,抹了把嘴巴说道:“今天晚上我陪你好好喝,你给我把舌头撸直了说话,不准发牢骚!”
大圣一把夺过酒瓶,两眼瞪得像牛眼:“别他妈吓……唬我!你跟我面前还……还是个新兵……蛋子,你……你懂个球?”
雷钧苦笑着摇摇头。
“我当了十年兵,在这里整整待了七年,从来就没有想过复……复员。因为我觉得,老金他不会转业,他会在农场一辈子。他是我这辈子最……最敬重的人,他就是一片天,有他罩着,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可是,他就这样走了,不声不响地走了,甚至来不及回来和兄弟们打一声招呼。我就感觉天整个塌下来了……”大圣说到这里,突然号啕大哭,一把抱住了雷钧。
雷钧搂着大圣的头,安慰道:“老金是个英雄!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来了,他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大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要去看他,胡忠庆吼我,说没人会把我当……当棵葱。是的,我以前说过他坏话,我的确瞧……不起他,老金私下里骂过我很多次,要我尊重他。可是,我就是瞧不起他,他胡忠庆永……永远替代不了金德胜!”
“好了兄弟,咱不说这些。大过年的,好好喝酒,我陪你喝。别想那么多,实在郁闷就请个假回家探探亲,好好散散心。”雷钧说道。
大圣摇摇头:“不……不用了,他不会批的!反正年底我也要复员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雷钧不敢再劝,他很想说说自己的故事,说说应浩。但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酒没有再喝下去,大圣靠在床头睡着了。
正月十五这一天,入伍二十五年的机械师老赵,在农场会议室和比他入伍整整晚了六年的新任场长胡忠庆,发生了一场冲突。此事直接导致老赵调离农场,而参与冲突的炊事班班长大圣,终于如偿所愿,在半年后脱下了军装。
会议开始前,雷钧就嗅到了火药味。春节过后这十多天,雷钧只看到了胡忠庆两次,一次是正月初四晚点名,一次是正月十一,胡忠庆陪同师后勤部的两位干部检查工作,后来还安排了一个座谈会,但没有人通知他去参加。这中间,雷钧曾经去找他讨论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但被熊得聪告之,胡忠庆正在百里之外的阿拉善的家中休假。
有一天,大圣在吃午饭的时候,悄悄地告诉雷钧,说有人向师部反映了胡忠庆生活作风的问题。雷钧愕然,追问大圣来龙去脉,这小子摇摇头,一脸神秘。此事过后,雷钧又偶然听到两个士官在讨论,只是这两个家伙鬼得很,看到他马上就闭口不谈了。
一开始,雷钧并没有往心里去,对这种东家长西家短的流言飞语,他也没有那么浓烈的兴趣。直到正月十五的头一天傍晚,他亲眼看到胡忠庆黑着脸,驾着农场的那辆三轮挎斗回来。雷钧冲他点头,胡忠庆视而不见。到了晚上快九点钟,胡忠庆亲自来敲门,通知雷钧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准时召开会议。他这才意识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早上七点半,雷钧带着自己节后这些天准备好的今年的工作计划,走进了会议室。偌大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胡忠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着烟。给人的感觉,这个冷漠的家伙像是通宵未眠守在这里。
“胡场长早!”雷钧迟疑了一下,站在那里问候道。
胡忠庆冷冷地点点头说道:“坐吧!”
雷钧坐下后,感觉胡忠庆一直抬着头盯着他,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于是起身拿起墙角的两个暖水瓶,准备出去打热水。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通信员是干什么吃的?”胡忠庆的声音冷得像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寒风。
雷钧眉头一皱,放下水瓶深呼一口气,转身说道:“场长,开会的时候我想跟您讨论下我这边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再说吧!你具体的工作,后面会重新安排!”胡忠庆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雷钧还想多说几句,熊得聪推门而入,咋咋呼呼地说道:“怎么?还有比我开会更积极的?”
“老熊,这几天还正常吧?”胡忠庆的语气明显亲切多了。
熊得聪笑眯眯地回应:“没事,啥事没有!”
“那就好!等会儿开会的时候,你一定得讲几句。”胡忠庆掐了烟,站起来晃晃脑袋说道。
熊得聪道:“我说场长,开个会还用得着您亲自通知?不会是讨论什么军事机密吧?”
“没什么,今天开个扩大会,所有干部、班长和士官都参加,就是想听听同志们对现阶段工作的看法。”胡忠庆轻描淡写地说道。
“哦!”熊得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雷钧说道,“你看小雷多认真啊,准备了这么多材料,我可是啥也没准备。”
雷钧尴尬地笑了笑。
差三分八点,其他开会的同志像约好了似的,蜂拥而入。胡忠庆坐在主持的位置上,半分不动,对经过他身边打招呼的人一概不理。雷钧有点茫然,眼光滑过对面的十多个人,这些家伙个个面色凝重、正襟危坐。唯有坐在老赵身边的大圣,看上去心情不错,还试图冲着他挤眉弄眼。
“咳!”胡忠庆清了清嗓子,这是他每逢正式场合讲话前的一个习惯,“首先祝同志们元宵节快乐!今天是我正式接任场长以来第一次主持召开会议,说是会议,主要还是想跟同志们聊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主题。首先嘛,还是想听听大家对我这个新场长的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胡忠庆说完,笑眯眯地来回看着与会人员,一脸诚恳之色。大圣低头窃笑,这小子估计已经铁了心,要在今天整出点儿动静来。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主动发言的。
场面冷了足足两分钟,胡忠庆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道:“怎么都跟小媳妇似的?年过完了,心也该收一收了。平常开会,大家不都是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吗?同志们可都是农场的骨干和精英,不会连这一点民主意识都没有吧?”
大圣用力地翻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接着老赵轻轻地拍了下桌子,提醒他注意。胡忠庆眉目上挑,似要发作,但还是忍住了,缓了下口气继续说道:“老熊,你带个头吧?”
熊得聪坐在椅子上晃了晃,一张口就像背书一样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坚决支持胡忠庆同志的工作,紧密团结在胡忠庆同志的周围。新年新气象,确保农场工作更上一个新台阶!”
熊得聪话音未落,几个士官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胡忠庆终于火了,拍着桌子说道:“有什么可笑的?有那么可笑吗?你们的政治觉悟在哪里?我看你们都让金德胜给惯出来了!”
雷钧抬头看了一眼大圣,发现这家伙脸色大变,蠢蠢欲动,一旁的老赵好似在桌子下面拉住了他的手臂。雷钧正欲开口,却听熊得聪说道:“胡忠庆同志刚刚接任场长,他的业务能力有目共睹,我想同志们都会跟我一样,肯定全力支持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