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自己本来已经准备了一大笔钱用来赔偿摔碎的宋朝青花瓷盘,他居然说既往不咎了。几千万元即便是对于一个亿万富翁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不追究了。
应该高兴吗?林浩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这事情不是一般的蹊跷。
应该害怕吗?林浩不害怕,这人若想伤害自己,简直是轻而易举,第一次替他送信的三个手下有机会给自己一枪,这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裤兜内的钱夹里放了一张纸片。乌战名也曾经对自己说过,若是想伤害自己,那太容易,不用这样费事。
茶凉了。
林浩决定先去成双堂的九鼎斋去坐坐,然后再去那女孩摆的摊前面,最后去见西门云高,因为西门云高已经从琉璃厂离去。
九鼎斋专营青铜鼎,方鼎圆鼎,四足鼎三足鼎,敞口鼎压盖鼎,铭文鼎、纹饰鼎、错金错银鼎、镶松石镶宝玉鼎、素身鼎、寸鼎尺鼎米鼎列鼎,各式各样的鼎摆满了屋子,都是夏商周时期的青铜鼎,却没有秦汉和秦汉后期的青铜鼎,连宣德炉都上不了九鼎斋的木架。成双堂说,夏商周三代的鼎才叫鼎,这个时期之前叫锅,之后的叫香炉,秦汉时期的鼎做工虽然精巧细致,但少了鼎的厚重沉雄之风,纹饰也不再凌厉神秘。没有青铜鼎的时候是原始社会,青铜鼎出现时是奴隶社会,青铜鼎没落后是封建社会。
成双堂还跟光临的熟客说,想要啥时期的鼎,啥模样的鼎,找我,你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鼎我这里都有。
九鼎斋的意思不单单是店里鼎多得数不过来,还有一个意思是斋里有九个宝鼎,这九个宝鼎秘不示人。即使是林浩,也只是见过其中的一个鼎而已。林浩见过的那个鼎是青铜质地的双耳椭圆形鼎,鼎身镂空刻花,上下分出四个层次。下面三层为环形拱廊组成,均有柱状装饰,依次为多立克柱式、爱奥尼柱式和科林斯柱式。最上面的一层是顶阁。
是不是有些纳闷?或者感觉这个鼎有些熟悉?
纳闷就对了。这个鼎完全是按照罗马斗兽场制作的,十万分之一的微缩比例,青铜鼎腹内还雕刻着六十排座椅,座椅上坐满了神情百态服饰万千的观众,最上面的顶阁上站满了女人、奴隶和穷人。鼎内中央塑有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的猛虎一只,双足着地举掌拍击的黑熊一头,和夹在猛虎黑熊中间的一手持盾一手挺剑光着膀子的角斗士一名。
成双堂的这个宝鼎赫然便是个罗马斗兽场的青铜模型,看过的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大家都知道这鼎是新做的,不仅这个鼎是新的,九鼎斋里所有的鼎,全是新货。成双堂自己也主动承认这满屋子的鼎全是新货,他甚至还承认自己有个小型的翻砂作坊。
成双堂在琉璃厂算是个异类,开古玩店的店主们从来不肯承认他们的店里有新货,可成双堂却大声嚷嚷着告诉你他的店里全都是新货,看中就买,不买拉倒。
林浩以前跟成双堂并不是很熟。林浩以前在父母留下来的两柄青铜戈上看到了铭文,却不认识是什么字,拓下来想找人解答,熟人推荐成双堂,说他精通金文甲骨文,林浩便和朋友一起去找成双堂请教。成双堂不仅告诉了林浩青铜戈上的铭文是何意,还赠送给了林浩一本甲骨文金文通解,是本手抄书,林浩一直珍藏着。得到神秘人送来的第三柄戈时,林浩也是照着那本书才得知戈身上的铭文是何意。因林浩专门鉴定瓷器,而成双堂专门经营青铜鼎,所以二人平时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后来又在饭桌上遇到过几次,每次也都是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
虽无深交,可林浩却认为成双堂不简单。没有老鼎,就仿制不出新鼎,哪怕你再有想象力,也复原不了夏商周三代老鼎身上的纹饰和腹内的铭文。但成双堂却不肯承认他有老鼎,他甚至故意让人看到这个罗马斗兽场的新鼎。
琉璃厂里打真不打假,夏商周时期的老鼎国家不允许私人买卖,那些老鼎属于国家一二级文物,事情闹大了轻者入狱十年,重者枪毙。现代仿制的新货随便你怎么卖都没人理你。
进了九鼎斋,鼻中立刻闻到一股奇异的熏香味,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店里的伙计说成双堂在里屋。叩门两遍,成双堂才从里屋拉开门探出头来,见来访者是林浩,眼神中略显得有些惊讶,随后笑着请林浩进了里屋。
一个身穿白衬衣的中年男子坐在里屋的太师椅上,太师椅旁边的条案上放着个锦盒,那男子合上了锦盒盖,正在扣紧盖扣时,见到林浩进来,冲林浩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林浩也朝着那男子点了点头后,犹豫了一下,跟成双堂说道:“你若有事儿,我就不打扰了,该日再来讨扰。”
成双堂便说:“没事,没外人,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表哥成荣堂,这位是林浩,别看年纪小,鉴定瓷器的眼光可是又老又辣,只要林老弟在场,就容不得赝品瓷器藏身。”说着,成双堂在多宝架旁的茶海里沏了一杯茶端了过来。林浩接过茶,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捧起茶碗,掀开茶盖撩动茶汤面上的浮沫。
林浩端着茶碗坐在椅子上,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才算妥当,万一成双堂跟那神秘人没有丝毫关系,怎样说话才会给成双堂和自己留条后路。
“这满屋子的鼎都是新货,怕是入不了林老弟的法眼。”成双堂见林浩的眼睛在屋子里的铜器上扫来扫去,忍不住开口说道。
“新货好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货好。”林浩像是随口说道。
成双堂面露失望之色,捧杯吹茶,没有答话。显然他对林浩敷衍自己的这句话并不满意。
林浩见状,接着又说道:“开个玩笑,成大哥别介意。我一直都不认为成大哥的九鼎斋里全是新货。”
成双堂笑着,刚准备答话,成荣堂接口说道:“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我表弟满屋子的新鼎,你为什么不这样认为?”
林浩放下茶碗,正色说道:“就凭成大哥送给我的那本手抄甲骨文金文通解。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成大哥亲笔抄写订装成册。”
成双堂道:“惭愧,拙迹令林老弟见笑了。”
成荣堂却不依不饶地又问道:“那又如何?不就是抄了一本书吗,我小时候还抄过金瓶梅呢,又能说明什么?”
“一个制贩假药的人,不需要去抄写本草纲目,如果他认认真真地去抄写本草纲目,那他的药绝不会是假药。专门铸造新鼎的人,也不需要去抄写和研究金文,成大哥送给我的那本书上,字字工整有力,行里之间能看得出成大哥的心血。”林浩答道。
成荣堂愣了一下,转头与成双堂相互对视一眼,随即呵呵笑道:“林二郎果然名不虚传,眼光独到,心思缜密,佩服,佩服。”
“听成大哥的口音不像是北京……”林浩问道。
“我山西人,家在清徐,家里支着几十口大缸,你猜猜我是干吗的?”成荣堂笑眯眯地看着林浩说道。
外面有敲门声,成双堂拉开门,是店内的伙计,说是有顾客请他出去谈价钱买鼎,成双堂转头跟林浩说:“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一下,唉,我这里生意惨淡,好不容易碰上个买家,我得出去招呼人家。”
成双堂出去后,林浩看着成荣堂,见他一双手交叉着抵在下巴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手指肚却是酱黄色,像刚用手抓过炸酱面一样。
这样修长有力的手指很适合掏钱夹。林浩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笑呵呵地说道:“这可就难为住小弟了,恕我眼拙,不知道成大哥是干吗的。”
“山西,清徐,支着大缸,大缸下凿着眼儿,一滴滴的醋从缸底沥出来,我是造醋的。你有女朋友吗?你这个年龄正是吃醋的年龄。”
“……咳……没有,见笑了。”林浩差点喷出嘴里的茶,没想到这人说话一点儿都不见生。
又闲聊了两句,林浩起身告辞。林浩看不出成双堂和成荣堂两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即便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双眼,他们也能坦然相视。
出了九鼎斋,朝前走了不远,就来到了那女孩的摊前。
摊前没有顾客,那女孩一人独坐在马扎上,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林浩忽然想起自己的妹妹,小时候自己跟妹妹捉迷藏,妹妹就是这样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用手捂着眼,嘴里小声地数着数,数到了十,便张开掉了门牙的小嘴大声喊着,哥哥,我去找你了……
林浩在墙根拎了一块板砖走到女孩旁边,像个摊主似的坐在了女孩身边。
林浩不能蹲在摊前,那样会招来行人围观。练过摊的都知道,摊前最怕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哪怕有一个人驻足观望,练摊的也要想方设法地把这人留住,只要摊前有一个人,就不怕招来一群人。
女孩侧头看了看林浩,又看了看林浩坐着的板砖,合上书说道:“钱带来了?”
“没有。”
“不要了?”
“要。”
“那你为什么不去拿钱?”
“我想还价。”说着,林浩掏出钱夹,打开,递在女孩面前说,“我就这么多钱……”
林浩一眼不眨地看着女孩,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做贼的通常都心虚。
几张钞票中间夹着那张纸片,女孩摘下眼镜,从林浩手里接过钱夹,看着钱夹里的照片,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合上钱夹,递给了林浩,又从摊上拿起了那对瓷娃娃递到林浩面前说:“喜欢?白送你要不要?”
林浩没伸手接她递过来的瓷娃娃,抽出钱夹内的纸片捏在手指间,缓缓说道:“你总是这样喜欢送人东西?”
那女孩抽回瓷娃娃,放回了身后的大箱子里,嘴里嘟囔道:“不要拉倒……”
待她转过头来,林浩又扬了扬手中的纸片说:“你送我这纸片是什么意思?”
“谁送你纸片了?”
“难道不是你吗?”
“笑话,你以为我是初中生玩递纸条……”
“既然不是你,为何看到钱夹内的纸条后那么大的反应?想什么?”
“谁看到纸条了,我是看到钱夹内你女儿的照片,怪可爱的。”
“我女儿?”林浩看着钱夹里妹妹的照片,恍然大悟,那张照片是妹妹四岁时拍摄的。林浩愤愤说道:“拜托,你什么眼神,那是我妹妹,很久以前的照片。”
“我说呢,看你小小年纪不像是结婚有孩子的人。”
林浩无语,握着纸片不知该如何试探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在想什么呢?她跟这张纸片有没有关系?
林浩又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问我名字?”
“没什么,想跟你交个朋友。”
“交朋友?女朋友?哦……我知道了,你不是好人,你想泡我,把我泡到了,这摊上的瓷器就全归你了是不是?”
“别……别误会,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我喜欢瓷器,也喜欢交朋友。”说着,林浩站起身来,朝旁边挪了两步。
“我叫冷涟。”
“我叫林浩。我还有点儿事儿,再会。”林浩说完便匆匆离去,林浩忽然受不了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