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历经沧桑,依然皎洁。再亮的灯火,也掩盖不了窗外的月光。
屋子里灯火辉煌,所有的灯具全都亮着。屋顶的吊灯,墙壁上的壁灯,茶几旁的落地灯,桌子上的台灯,全被打开了。
屋子里的人却全都望着窗外,望着窗外柔和的月光。
他们在等人。
他们等的那个人每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都披着一身月光。那个人的眼睛如同圆月般清澈洁亮,那人的笑容如同月光般柔和。
若是在三年前,他们等的人就是位老者,一位身材清瘦,温文儒雅的老者。那老者叫何其庸。那老者是大货郎。
现在他们等的却是位年轻人。年轻人虽然年轻,但他的眼睛跟老者一样明亮,笑容跟老者一样和煦。这年轻人叫林浩。大家私下都叫他林二郎。大家的意思不仅是说林浩眉宇之间有一双二郎神一样的法眼,大家还想说,林浩就是大货郎的接班人。
屋子里的人静静坐在窗前,谁都不说话,默默地望着窗外。
这屋子里有三个人。桌子上有四双筷子,四个酒盅,几大碗家常炖菜和一瓶老酒。三个人一大清早就去了菜市场里买了最新鲜的蔬菜,最柔嫩的牛肉和活蹦乱跳的土鸡,牛肉从上午炖到了下午,土鸡留到晚上时才现杀现炖,现在还冒着热气。桌子上的酒是九块钱一瓶的高粱白,虽然便宜,劲却够大。这三个人知道,林浩喜欢家常菜,喜欢辣嗓子眼儿的烈酒。不过,林浩只吃一碗菜,只喝一杯酒。林浩很忙。对这三人来说,能陪林浩喝一杯酒,就很满足了。
这三个人一个叫白大彪,一个叫宋海军,一个叫裴龙。这三个人都是踩货郎。
踩货人是行话,意思就是专门走街串户收古董的人。一年前,白大彪在郊外农村的一户人家看到了一个青花瓷碗,碗身遍布缠枝莲,碗足内有嘉靖年款,翻来覆去看不出什么毛病,不像是现代仿制的赝品。白大彪便跟那户人家说,这碗是民国时期仿制的,看在仿制得还算有神有韵的面子上,这碗也就值个三千元出头。那户人家自然不信,夺回瓷碗将白大彪逐出了门外。白大彪不恼不怒,笑呵呵地离去后,给两个要好的同行打了个电话,约他们喝酒小叙。这两个同行便是宋海军和裴龙。见面之后,白大彪跟二人说看中了一个雍正青花碗,那户人家明明是外行,却死咬着不松口,瞧那架势像是要计划卖几百上千万似的。这话一出口,宋海军和裴龙便拍着胸脯把这事儿给揽了下来。
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规矩。这踩货人也不例外,白大彪开口跟宋海军、裴龙二人说起了此事,那就是要二人帮忙设局,把那雍正青花碗买到手中。按着行规,事成之后,五五分账,白大彪一人得一半,宋海军和裴龙二人得一半。三人在饭桌上计划一番后,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宋海军才去了那户人家,接过了那户人家递过来的那雍正青花碗,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把碗递了回去,嘴里跟那户人说,民国袁世凯那会儿的东西,这东西太多了,没人要,我买了就砸自己手上了,您自己留着盛饭吧,说完拂袖离去。
又过了一个月,裴龙出现在了那户人家,捧着那青花瓷碗愁眉苦脸地说,最多给您出到一千八百块,再多一块我就得赔钱。又过了几个月,宋海军给他叔叔买了件毛料子夹克,一双皮鞋,和一副金丝边眼镜。又领着他叔叔去了理发馆,把原本已经染黑了的头发脱了两遍色后,又染成了白发。在办假证的小贩手里办了个博物馆的工作证塞在了他叔叔兜里,然后又嘱咐了他叔叔几遍。他叔叔按着他的吩咐,扮成了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老学究去了那户人家。他叔叔跟那户人家说,这碗是民国时期的,虽然比较常见,可博物馆里正好缺这样的一只碗,不如做个好市民把碗价让给博物馆好了,那户人家问多少钱,他叔叔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说,二百块。
又过了几个月,白大彪第二次去了那户人家,讨价还价一番后,以三千三百元将青花碗买到手。
请别说他们黑,这一行就是这样。其实,哪一行又不是这样呢?掌握资源掌握信息的人总是处在优势,宰割着下面的人们。
有知识的人赚取没有知识的人的钱,有权势的人压榨着没有权势的人,有思想的人愚弄着没主见的人。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现在,他们三人就等着把这碗卖给林浩。
他们相信林浩,就像相信大货郎一样相信。林浩和大货郎出的价钱都很高,若他俩出到五十万,那别人顶多出三十万。
林浩和大货郎从来不坑踩货郎,也不坑跑货郎、窜货郎,因为他们都是货郎。林浩和大货郎只是在价钱上加百分之七的抽头,然后就脱手。
大货郎和林浩就是这些货郎的希望,是货郎的领袖。
林浩来了,远远地就熄灭了车灯,静悄悄地把车停在了白大彪的院门前。
白大彪和裴龙、宋海军三人笑着把林浩迎进院子,迎进客厅,迎到桌边的上座。林浩谦谨地推脱,把上座留给了屋子的主人,自己坐在了桌边。
林浩和大货郎一样彬彬有礼,他把每个货郎都当成自己尊贵的朋友。他和朋友一起喝酒,一起吃肉。
酒只能喝一杯,因为林浩还要驾车,需要随时保持头脑清新。
菜却不妨多吃。鲜嫩的炖柴鸡散发出来的香味把一路的奔波劳累驱赶得无影无踪。
白大彪把青花碗从锦盒里拿出来,捧到了林浩面前。
林浩看了两眼,嘴里啧啧称道:“不错,开门货,最近这样的青花碗还算抢手,作价八十块,三位大哥意下如何?”
三人急忙说道:“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弟兄们知道您不会亏待我们。”
林浩伸手提过挂在旁边椅子背上的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捆一捆的钞票摆放在桌子上。三人忙说:“不急,不急,您先吃饭……”
林浩往外拿着钞票,嘴里边笑道:“吃饱了。白大哥做饭的手艺可是突飞猛涨,记得我第一次跟着师傅来您家,吃的那炖排骨,呵,焦香焦香的。”
白大彪乐道:“不瞒您说,那可是我第一次烧菜,没把炖排骨的高压锅给烧化了就算幸运,俺自己都吃不下去,您和大货郎却甩着腮帮全都消灭了,弄得俺还直纳闷,是不是俺天生就是做大厨的料。”
几人说笑一番后,林浩正色说道:“前些时候裴大哥说起的那帮卖假货的人,我找人盯了他们半个月,又跟他们搭上了线,来这里之前我顺路去了他们那里一趟,只是一帮骗人的小毛贼而已,教训了他们一番,想必他们三五年之内不敢再出来行骗。”
裴龙接口说道:“果然是一伙贩卖假货的江湖骗子。瞅着他们就不像是货郎,踩货郎都是本地人,哪里像他们那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
“幸亏裴大哥发现得早,若是迟些日子,怕是免不了要有人上当。”林浩道。
白大彪面露愤色,又说道:“若他们真是下乡收古玩的踩货郎,或是下乡找古玩的跑货郎,那咱们也没话说,不能只兴着咱们自己人收古玩却不让别人收古玩不是吗,可那些人的骗局实在令人愤慨,都跑到乡下租场地行骗来了。”
林浩道:“以后再发现自己的地头有形迹可疑的人,还烦请三位大哥及时通知小弟一声,或者通知其他的跑货郎,大家便能把消息及时地告诉想买古玩的收藏者,免得上当。”
林浩说着,望了望窗外,正色朝三人说道:“我师傅有件事情拜托大家帮忙,烦请大家留意一下各自的地头里有没有什么怪异的瓷器。”
“什么样子的瓷器?”白大彪问道。
“具体的形状釉色我师傅也说不准,总之大家看到以前没有见过的瓷器留个心通知我一下就成了。”
“大货郎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发动所有的人去找……”
“也别太张扬了,多留心就行。”林浩道。
“明白明白……”
说完,林浩起身告辞,出门时又嘱咐了一番留心查找怪异瓷器的话。
白大彪、裴龙和宋海军三人把林浩送出了院子,看着林浩的车灯消失在了夜幕中。三人心里明白,林浩奔波了一夜,替朋友赶走了行骗的瘪三后,又绕路返回来高价从自己这拿走了青花碗,只是想替大货郎传句话,让大家留心一件怪异的瓷器。
返回城里时,已是清晨。
远方的薄雾渐渐散去,变成一缕缕白气飘在一碗热腾腾的豆汁上。太阳刚升起来不久,颜色暗红,大小如同豆汁旁边的焦圈。
林浩从车里拿出个保温饭盒,买了两份豆汁和几个焦圈,朝斗彩斋赶去。
何其庸正低着头,背负着双手在院子里徘徊,一脸愁容,满腹心事,竟没察觉到林浩走进了院子。
“豆汁焦圈都热乎着呢,师傅您快趁热吃点。”林浩把盛着豆汁的饭盒放在院子里的青石圆桌上,边轻声朝师傅说着,边拧开饭盒盖,拿起进来时从厨房拿来的碗和勺子,给师傅盛了满满一碗豆汁。
“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何其庸听到林浩说话,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去,微笑着转过头来问道。
“刚回来……瞧我这记性,光从厨房拿了碗筷过来,竟然忘记拿辣咸菜了,您稍等,我这就去拿……”说着,林浩转身朝厨房奔去。
林浩是喝豆汁吃焦圈长大的,他还记得小时候的每天早上都会被师傅叫醒,睡眼惺忪地坐在饭桌旁,接过师傅递过来的筷子,却不动手,闭着眼睛张着小嘴等着师傅夹一根辣咸菜送入他的口中,然后才用筷子挑起一个焦圈合着豆汁一块吃。所以,喝豆汁绝不能少了辣咸菜。
一眨眼工夫,林浩就从厨房端来了一碟辣咸菜摆在了石桌上,师徒二人披着清晨的阳光,就着辣咸菜,喝着热乎乎的豆汁。
豆汁和焦圈不仅能填饱肚子,还能驱走奔波一夜的疲惫。豆汁可以驱走疲惫,却驱不走林浩的心事。师傅交代了所有可靠的熟人,帮忙留意一件怪异的瓷器。师傅甚至没有说那件瓷器的形状、名字。自从那件宋青花盘被摔碎后,师傅就显得心事重重,当着人时谈笑风生满面笑容的看上去与往日无异,可当师傅一人独处时,总是皱着眉头想心事。就像刚才这样,连林浩提着豆汁进了院子师傅都没有察觉到。
若是半年前,林浩一定会以为师傅是在为那件宋青花瓷盘的事情担忧,一定会拍着胸脯大声朝师傅说,师傅您放心,不管是谁托我买的那件宋青花盘,终归是毁在了我的手上,这样的宝贝毁了谁都揪心,可难受归难受,最后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没事,我扛着!能用钱弥补就给人家钱,实在不行就把我这条命搭上,也算是对得起那宋青花盘了。
可现在不会了,林浩变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可男人也会变,男人只变一次,就会变得成熟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