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依依说着,伸手撩衣从后腰摸出一把短刀来,唰的一声拔出了短刀,把刀鞘和短刀一起放在了绞胎瓷枕上。冷涟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探手拿起了短刀。见那刀鞘银白质地,刻满曲折花纹,镶嵌着十几粒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宝石,煞是华丽,刀柄尾端回钩,端顶镶嵌着一颗酒红色的红宝石,握柄牙黄,刀身黑底白纹,纹路回旋弯折,刀刃锋利异常。
“这就是那时候的阿拉伯短弯刀,刀身纹路是雅各布梯纹。你仔细看看,和瓷枕上的纹路有无相似之处?有种说法,说是当年阿拉伯向唐朝进贡了一批大马士革刀剑,皇家贵族煞是喜欢刀剑上的花纹,便下令让制瓷工匠仿制刀身上的纹路……”
“你怎么还带着刀?”冷涟一脸诧异。
“我喜欢带刀,你管得着吗?独身女人都应该带刀,带刀的女人最性感……”龙依依忽然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让我猜猜,一定是有人送给你的这把短刀,这个人是谁?难道是……”
“别胡说,没人送我,你要喜欢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我是乖徒弟,我一向都听师傅的话,那我就收下了。”冷涟拿起一个苹果,举刀作势削皮。
龙依依本来随口一句客气话,不曾想到冷涟倒是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据为了己有,急忙喊道:“别,别,我的小祖宗,这么好的刀你用来削苹果皮,还给我……”
“不给……”
龙依依伸手去夺,见冷涟抽刀后缩,生怕她不小心割伤了自己,又连忙摆手说道:“小心,这刀刃极其锋利!……给你玩两天,可你要保护好,可别真的拿它来削皮。”
见冷涟把刀送回鞘内,龙依依接着说道:“瓷枕上的花纹是不是和这短刀上的花纹相似?”
“嗯,瓷枕上的花纹,倒像是像意大利拉花咖啡的花纹,还像棒棒糖上的花纹……”
“好,算我没问……刚才你犯了个错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知道是什么吗?”
“犯什么错误了,用刀削苹果皮?你再说我可就真的用它削皮了。”
“不是,不是这件事情,是刚才咱俩在村子里的时候,你还记得吗,我抱着瓷枕时,你问那妇女这瓷枕是从哪儿来的。”
“嗯,好像问过,这也犯错了?”
“对,这不是小错误,是大错误,你犯了收古玩七忌中的第一大忌!这古玩第一忌,就是万万不能询问东西的来路。”
“这也忌讳?”
“那当然。古玩的来路很复杂。有出土的,有传世的。出土的古玩又叫生坑,意思是文物出土后没有经过任何处理,保持出土时的原样。若是出土后清洗处理过,或是喷施过一些保护文物的药剂,那就叫半生坑。出土后人为地把玩了几年几十年后的古玩,叫半熟坑,把玩的时间再长些,就叫熟坑。这第一大忌主要是针对这几个坑口。法律规定,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出土的文物一律不允许私人买卖交易,出土文物都是国有财产。1949年以前的就不管了,不管你这文物是出土的还是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抢来的,都没事,只要你能证明是1949年前的文物就可以了。法律还规定,明知道是出土文物还要买卖的,择重处罚。
“这就是说,如果你问了古玩的来路,人家告诉你是出土文物,而你又掏钱买了,那你就触犯法律了。即便刚才那农家大姐告诉你这绞胎瓷枕是从院子后面捡来的,那也不行,捡来的也是国家的。可如果你买古玩时没有问过古玩的来路,性质就不一样了。因为你不知情。除非是震惊全国的国宝级的文物,那又另当别论。
“除了忌讳问古玩的来路,还忌讳听别人给你讲古玩的来路。如果是平时好友闲聚,聊一些买卖古玩时候的小故事,那无妨多听,可若是当你买古玩时,卖家一个劲地给你讲这件古玩的来历,和古玩身上的故事,那你千万别听,有耳机就戴耳机,没耳机你撒脚丫子转身走人就是了。凡是主动给你讲古玩来路和故事的,十有八九是卖假货的。相信我,遇到这种人,甭搭理他,不管他有多帅,你也得走开。”
“有那么严重吗?”
“这只是其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口无遮拦地乱问,反倒会勾起卖家的兴趣,然后卖家坐地起价,本来二百元能到手的古玩,很有可能涨到两千两万,价格高点倒还无所谓,最怕的就是卖家起了疑心,抱着古玩四处找人鉴定,搞得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件好古玩,怕是到最后都轮不到你买了,被人硬生生把货截走,让你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以后不问就是了。这绞胎瓷枕真的很名贵吗?”
“那当然,绞胎瓷基本上属于既无价又无市的珍品。不仅在当时是贵族拥有,就是在现代,那也是贵族的陈设品,你以为有钱的土大款就能买到绞胎瓷?”
冷涟看着瓷枕,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开口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抱着瓷枕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龙依依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拽住冷涟问她去干吗,又怕自己这一拽让她抱不稳瓷枕给摔到地上,脚下紧赶几步跑到冷涟前面,张开双臂把她拦住。
“你这是要去哪儿?”
“别拦着我……”
“你这一惊一乍的抱着瓷枕要干吗呀?”
“这瓷枕很值钱是吗?”冷涟一眼不眨地看着龙依依说道。
“对,很值钱,你抱紧……”
“能值二百万吗?”
“值不了那么多,一百万左右。可问题是这绞胎瓷枕你有钱也没地方买去……”
“可真有你的,一百万的东西你二百元就把人家给打发了?刚才你还口口声声大姐大姐的叫得欢,你那几声大姐可真值钱……没见过你这样骗人的……”说着说着,冷涟的眼圈发红了。
“就为这呀,你先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
龙依依小心伸过手去,牢牢地掐住了瓷枕,拽着瓷枕把冷涟拽回原处坐下,又把瓷枕放好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了冷涟。冷涟不接,龙依依就抽出纸来朝她的眼角拭去,冷涟转头避开,望着树林外的庄稼地。
“事实上,从古至今,大家都是这么下乡收古玩的。那位农家大姐为人质朴热情,但咱们事先并不知道她的为人。别说什么农村的人都淳朴善良,城市人都冷漠狡诈,其实都一样,农村里刁钻古怪难缠的人多了去了。刚才我也是多次试探才壮着胆子开口买下这瓷枕,记得那妇女从家里拿出一串铜钱给咱们吗?”
“记得,你拿着铜钱说口渴,那位大姐便进厨房给咱们拿水去了。”
“我遇到过很多农村人,都眼睁睁地盯着递给你的物件,生怕我趁他们不留神偷偷地拿走一个。可那位大姐压根不往这方面去想,接过铜钱后也是随手摆在窗台上,没数!喝水的时候又跟她聊了几句,基本能断定她为人单纯善良,身胖心宽。所以我才冒险说用二百元买铜钱和这瓷枕。你要知道,并且要死死地记住,不管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都不能让卖家揣摩出你的心事,不能让卖家知道你对哪件东西感兴趣。像刚才那种情况,遇到了一件好玩意儿,通常大家都会杂七杂八地盘下她一大堆的东西,废家具破木头烂年画咸菜缸等一大堆不值钱的东西,直到塞满两个大篓子,直到她毫无疑心。买古玩就是这么买。
像你说的那样,一上去就开口告诉她这瓷枕是唐朝时期的珍贵瓷器,价值百万,吾等欲五十万易之,可否?那位大姐十有八九会被你的话吓懵,晕晕乎乎地把咱们俩推出院子,插门闩顶门棍,抱起瓷枕泡到洗脸盆里,撒些洗衣粉用洗鞋的硬毛鞋刷子刷上半个钟头,再用涤纶毛巾擦拭半个钟头直到起了静电啪啪地响,然后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藏到箱子底锁好,盘算着应该马上就去给在外打工的老公打电话,还是等到夜深人静时候再打电话,还是先把娘家人找来商量一番,怎么才能瞒着婆家的人……你完全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你不知道这件瓷枕会不会被损坏,你不知道这件瓷枕会不会改变这位大姐的善良淳朴,若是她不小心说走了嘴,有歹人得知此事……到那时,你有没有缘分再见到这件瓷枕那反倒成为次要了。
“你能做的是把古玩买走,按破烂的价格买走,把古玩摆在艺术品陈列柜里,把古玩的价值体现出来,把古玩由一件破烂变成艺术品,这样你才能对得起这件古玩,对得起当年费尽心思力求创新制造它的瓷匠们。事后,你还可以偷偷地再来一次,打听出大姐的姓名和她家的门牌号,等她儿子或是女儿上大学的时候,你可以匿名资助。林浩的师傅何其庸就是这么干的,每年都要匿名资助一批大学生。他早就不再亲自下乡收古玩,可他还在默默地资助着贫困学生,那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你要不想学他,想要另辟蹊径或是开宗立派,你还可以在夜黑风高时换上套夜行衣,飞檐走壁越到她家阁楼上,塞到木横梁上几根老金条,她会以为金条是祖传的,效果要比直接把五十万现金扔进她家的院子里好很多,直接扔现金说不定她会报案。你不会飞檐走壁?那怎么才能救赎你这颗善良的心,和心下面的那副正直的大肠?要我说,你该嫁给她家儿子做个童养媳赎罪才是……”
冷涟没有像往常那样和龙依依斗嘴,她还有些难过。
龙依依看出来了,她接着说道:“你不用替那位大姐难过,她认为她失去的只是一串铜钱和一个平放在几块砖头上的大砖头。这是人性,你和我也是如此。譬如说你身边有个好男孩,他爱慕你,暗恋你,他在梦里和你嬉戏,可你却高傲得不知道,你甚至根本没留意过他,直到他结婚了,你才后悔……”龙依依忽然说不下去了,抬手托腮,转头凝望着远处,望着远处的缓缓流走消失的云端。
龙依依的心似乎已飘出了这片树林,心上扎满了松针,却依然挣扎着跳。
冷涟有些内疚,自己不该让龙依依伤情,忙用手摸着瓷枕打岔道:“这个瓷枕怎么看上去有些古怪,跟前几天我见到的那个瓷枕不一样呢?”
听到冷涟说话,龙依依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朝后撩了撩后才说:“当然不一样了,这件瓷枕没有釉。”
“为什么没有釉?”
“在屋外放的时间长了,风吹日晒,雨淋霜冻,釉面自然剥落掉了。”
“太可惜了。”冷涟手抚瓷枕,连声叹气。
龙依依笑了:“这是个例外。瓷器拉胚成型后,用笔蘸颜料在胎体表面作画,然后施釉进窑烧造,这叫釉下彩,把图案画到釉子表面的,叫釉上彩,还有一些工艺要多次烧造,譬如斗彩。这些瓷器的图案都离不开釉面的保护,瓷器的釉面脱落后,胎体上釉面里的图案也会慢慢消失。釉面剥落就等于大姑娘被毁容了,倒贴彩礼嫁人都嫁不出去。唯独这件瓷枕是个例外!绞胎,它的价值就在这胎体由内向外自然绽放出来的表里如一的花纹。这件瓷枕的表面只是施了一层透明玻璃釉,釉面很薄,为了能让人能更清楚地看到胎面上的花纹。釉面剥落后对它的价值几乎没有丝毫的影响。我越来越喜欢它了,我甚至觉得连外面的这层包浆都是多余的。”
“包浆?什么是包浆?我怎么看不到?”
“包浆是古玩的第一特征,每一位收藏者都应该精善于辨别包浆!所谓的包浆,其实就是古玩的表面依附了空气中的灰尘和把玩者的汗渍和油垢,层层积累后,逐渐形成了罩在古玩表面的一层皮壳。譬如你兜里的那把阿拉伯短弯刀,刀柄和刀鞘被手经常握攥,时间长了,这两处的表面和边沿就很圆润,不像刚拿到时有些生硬。而刀柄和刀鞘的表面,也会形成一层油亮的皮壳。这层皮壳就是包浆。你拿出刀来我指给你看。”
“我不给,师傅你说话不算数,变着法子想要回这把刀。”
“……这只是一种包浆。若是把这柄阿拉伯短弯刀放到坟墓里若干年,刀刃上就会长满绿锈,这些绿锈坚实异常,刀锉不能离。刀柄和刀鞘由表至里被腐土沁成暗黄色,再被水银沁成乌黑色,被畜血沁出一条条细密的血线,像菌丝一样布满在黄黑相间的刀鞘和刀柄的表面,甚至还被秽气沁得臭气熏天,被腐尸沁得滑滑腻腻,摸上去黏糊糊的,坟墓里的尸虫会在短刀上爬来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