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至少有一点,她已非常肯定,那就是重仁的背后和权势必有纠缠,要不然公公方齐栖怎救得了待斩的死囚。
至于是何等身家就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她的心思素来简单,对豪门权贵知之甚少。
世人皆知平阳叶门,园幽林静是方净土。
她自幼长于园林深处,与世无争惯了,所学之琴棋书画,从来只画四季之锦绣,书山河之壮丽,弹风月之雅趣,唯独在棋局之上,才会领略到步步为营的紧迫,以及弃车保帅的残忍与无奈――
父亲给她撑起的是一片清平世界,全无权贵之污浊丑陋,而且还煞费苦心的掩尽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和算计,只愿她活的恬淡澄净。
就连钟炎在她面前也是刻意的绕开了这一切,绝不和她谈论名利下人性的卑劣和龌龊。风花雪月中,只偶尔会伤叹身在显赫之家那身不由己的悲凉,才知道他一直钦仰皇朝第一公子宇文棠风,叹其狂放不羁,气魄非常,敬佩着瓦剌的龙门当家沈魄,赞其谈笑可折人,果断利落……
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幸的是得以保存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从此待人以诚善,于贫于贵不轻不惊,不为常情礼规所束,为人处世只求无愧于心。
不幸的是,不经世事,不长百智,遇事行挫,一蹶不振,易迷失心志!
父亲是睿智通达之人,他理应想到这一层,可还是执意为她撑起了一这片祥云生乐的温馨天地,给了她十几年简单干净的幸福。
因为他说过,他不信命,有生之年定破相士胡口乱断之言。
他不信他的女儿会命履坎坷,会福薄一世,会一朝嫁人妇,就不得善终!
因为不信,才百般呵护,给尽了她十八年平静的幸福。
病榻逼嫁泪淋淋,油尽灯枯时,他固执的将她交托给他看重的男子,相信着那个男子能够代替他来护她一生一世。
父亲做到了,那个男子便是有那份能耐!
身负血蛊的她嫁与任何人都难逃结束,结果这一嫁,她没有结束,而是一路惊奇,死里逃生。
方重仁,是个奇迹!
一个满身是迷,叫人蠢蠢欲动的奇迹!
他自然待她极好!
宠若珍宝!
他真不该待她这般好,好到让她生了困扰!
害她居然有些在乎起他!
害她意乱情迷,慌了手脚!
既躲不得,逃不得!
又读不懂,猜不透!
飘飘忽忽,似即似离!
只有在他偶尔失魂的时候,她才能认为他是“喜欢她”的!
因为喜欢,所以,想她留下做妻子!
只有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才不若平素般飘飘如风,很专注,很热情,会令人心跳加速、血脉沸腾。
那种动情的轻搂,那种坏坏的捉弄,会令她感到她是他守护的珍宝,在迷惑中羞涩着,在慌乱中挣扎着……
但是,很多时候,她总还有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感觉他那追随的眼神,好像要透过自己这淡泊的容颜寻找某些失落的东西,“喜欢”的背后,似乎另外藏着故事……
或许说,他本身就是一则耐人寻味的故事,谈吐中所流露的气度,世间几人能及?
在听得他与扬叔的对话后,望着神彩俊淡的他,她惊疑着失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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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在他的执意下,她搬进了东屋,与清波睡于主室,而他则住进了连通书房的另一间小房间。那里是他儿时的睡房。
日子过的恬淡,似,别有情愫暗滋长!
每日里吃了晚饭,漫步果林,轻语浅笑与他一起回东屋。
有时他会往厅室里坐一会儿,或静坐听她抚一曲清音,或执了竹笛与她合鸣,那种契合很微妙,他自是音律高手!
称他高手,他却笑,道:“丫头取笑了,丝竹之声,我只会品,不懂弹奏之诀,若论高手,家父倒是个中楚翘,我嘛,只是略沾了薄光……”
他说他不喜欢弹琴,琴之为物,过于高雅清贵。
他喜欢笛,笛有田园之韵,说小时候他顽皮成性,总爱赖在牛背上,在田头泥地里放牛,自然而然的便学得了一手管笛之声,吹着吹着上了瘾,从此以后,笛子便成了随身物品,闲暇之余就好自娱自乐,粗浅的功夫实上不了台面。
这样平静的相处,淡淡中总流转着叫人心动的温馨。
多少次四眸相对,她瞧见了他眼里只为她流露的温柔――
在亲眼目睹了他对旁人的淡泊疏离后,越发的能感觉到他待她的好,好到独一无二!
始终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对她好?
莲婶说过他从不会无缘无故的和人亲近,那么他为何娶了她?
是因为喜欢?
还是,因为报恩?
住进了东屋好些时日,闲来无事,她便在房内收拾打理。那日清晨,整理书桌时,在最底层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块玉佩:一只玉蜻蜓。
玉蜻蜓本是成对,是他们叶家的信物,原为父母的定情信物。母亲过世后,父亲便将他的那块传给了她,而把母亲的那块留在了身边,父亲说:“那是你母亲的遗物,玉块上有她的气息,有它陪在我身边,就好像你母亲从未弃我而一般!”
父亲爱极了母亲,常常抚玉自慰,悔恨当年因为年少图抱负,一味快意驰骋商海,冷落了家中娇妻,以至“害得”娘亲郁郁而去。
娘亲走后,那玉便成为他不离身的相思物,可,为何缅怀情志的玉蜻蜒会出现在方家宅院内?
当她颤抖的葱白玉指碰触到玉体后,厚厚的一层灰尘又无声的向她宣告了一件事:此玉已被搁置多年――
父亲说过的此玉绝不旁传,他日只授女儿的知心人。
而事实证明,父亲老早就将玉赠了外人!
是不是很早以前他就相中了重仁做她的夫婿?
是不是没有太祖姥姥的遗嘱,他也会满心中意上这个男子?
她压不往满心的惊异,顾不及女儿家的斯文娴静,提着裙摆飞奔出去。
方重仁正在果园里修剪昨夜被风吹断的枝头,瞧见她拿着玉急匆匆跑来问来由,便将玉接了过去,淡淡一瞥,笑道:“三年前先生给的,应是你家家传的东西吧……嗯,瞧你这副惊怪的样子,难不成这是先生与夫人的订情之物!”
她,顿时哑口无语。
他一诧,失笑出声:“真是订情信物?这么说你手上也有一枚?”
她不由一臊,伸手去夺:“有什么好笑的!还我来!”
他一闪,把玉蜻蜓往身后藏掩了起来,眸深笑,侧首道:“不还,即是订情信物,你让我如何再还你!”
阳光点点落在他麦色的脸上,亮闪闪的耀眼,叫人分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
她无奈的瞪他,不满的直叫:“非还不可,先人手心中的宝贝到了你手里全沾了泥尘,你何曾好好爱惜了它!”
方重仁站定着,微笑一叹道:“若不爱惜,早丢了,也不至于叫我往东屋藏了起来!”
话这么说着,却折了回来,将玉蜻蜓交到了她手掌里,说:“帮我保管一下倒是可以,不过,还我是不还了,先生给的东西,这辈子我是没办法还的了!”
她咬着唇,有些心惊肉跳,既欣喜又慌张,秋目乱瞥――他说话总是话里藏话!
“唉,你跟爹爹到底是怎么一个缘份!”
好似她全是沾了父亲的光,才识得了这个怪怪的男子!
他淡淡一笑,牵了她的手,说:“跟我去一个地方,我慢慢与你说,有些事真的该与你说说了!”
已是夏日炎炎,不过山地清凉,加之昨夜下过雨,早晨的风吹着依旧是凉爽的。
可是她还是微微烫烧起了脸儿,情知自己叫满心的好奇吸进去了,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由着他拉她进了村底一座半新不旧的山庙。
在那里,她看到了父亲的长生牌位,随即惊楞于原地,如堑迷雾!
“依灵,叶先生有恩于石头村!”
净手焚香,恭礼叩罢,檀香袅袅扶摇庙殿上,方重仁低低道出原委。
三年前洪水洗劫了石头村,三年前洪水招回了他,也正是三年前的洪水,促成了他与叶先生的相遇相识,更注定了他与她如今的纠缠不清。
“我出生在石头村,村中十年正年少,逍遥自在,识不得人世烦恼。我常跟阿宽说这十年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时光!可惜,老天妒忌生了狂,未等得及我成年,一夜间就让我痛失所有……”
他淡淡的说着,淡淡而笑,目光睇着那飘忽着的烟气,平静异常:“便是十岁那年,我母亲病逝,父亲被迫带我认祖归宗,然后是父子生离!秋来春去辗转八个年,我寄人篱下,日日夜夜最盼的是有朝一日能与父亲再回村落,重拾旧日光阴!可没料到却是一场春梦,待得梦醒,豁然发现父亲早已在八年间追随母亲赴了黄泉……十八岁时我终得自由,匆匆回归,心境败坏下,我于这处朝思暮想的地儿,瞧见的是满目暗淡,回首不堪,痛彻心扉,所以,没住上两天便黯淡离开……”
这是第一次,她听他谈起了他的过去,虽然有很多疑问,却不曾打岔,静静的听着。
待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