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过仁哥,老先生这回可动了真格了,动之以情而晓之以理,搞不好,嘿,搞不好还会派人来请……你瞧清楚没,这信上字字句句套着话的要你以天下苍生为重,扬扬洒洒满篇尽是望你以黎民疾苦为己任的废话……嘿,这番婉却之词难表的很哦!”
阿宽嘻笑着,玩性不改,将信纸折成了纸鹤,捏在手上玩。
方重仁淡颜一瞥,回道:“这天下又非我的天下,要我费什么心思,算什么机关,先生太过抬举我了。当君者尚不自爱,做臣民的再怎么鞠躬尽瘁,也只是一场空,唯有可惜了那满腔热血,最后沦作王权祭品……”
“啧,先生可不这么想……”
“所以,先生是忠臣,忠君爱民,清廉公正,可作百官之表率,若生于开明盛世必能大展其才;可惜天命不由人叫他遇上了浊主,奇臣遇阿斗,再有能耐也是枉然。就算我真的如先生之愿回去又如何,能使上什么力?我不想自讨没趣,不仅委屈了自己的膝盖,还得瞧人面色!这些年江湖散淡惯了,我们这些人怕谁也受得了那种拘束!”
谈笑中,复信写妥,方重仁停笔,直往墨迹上呼气。
“说的也是,皇宫大内磕头放屁,光是繁紊礼节就能蹩死人,还是这里舒坦,山高皇帝远,关起门来赛神仙……”
热焰的夕阳在清凉之中敛尽最后的几丝嚣张,一日的繁忙终于走到了尽头,青蟹色的天空下若隐若现的飘送着“娃儿回家吃饭嘞”的吆喝声。
她痴痴的眺望着天边蒙蒙发光的青云……
皇宫?大内?庸主?忠臣?算计?斗法?
他们在说什么?
好遥远好遥远……
这里真的是世外桃园吗?
那些不着边的事怎就与他扯上了关系?
她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都不知道他何时走到了身边。
“在想什么?安静的像子夜的月亮!”
他轻笑的看她!
他生着七巧玲珑心,自然一眼就能看穿她眼底的困惑,却明知故问着:“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态度竟是该死的坦然无欺,仿佛只要她开口,他就会拨去那万丈疑云……
她淡定浅笑,反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宁静的等待,他摸了摸额头,只是笑,说:“走吧,我肚子饿了,先吃饭吧……那些事,唉,那些事,三两句还真是说不清楚!让我想想吧,想想再与你说……嗯,如果你已经准备想知道!”
他“嗯”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却是别有意味的!
她不觉心头一颤,撇开了眼,只道:“好,吃饭!”
不敢再应什么,徒留一串骇然的疑团在灵魂深处飘飘荡荡!
耳边是阿宽直嗓子的叫嚷!
“吃饭了吃饭了……”
嘻笑声悠然掠过,小园依旧景幽境雅,仿佛中,他们刚才的惊世之辞的只是一场玩笑,如今话随风散,天地依旧宁静恬淡……
“上菜了上菜了……”
“芙蓉蜜春柳……”
“千层雪炖鸡……”
“璧玉翡翠浴红妆……”
“紫玉浮莲照银池……”
一碟碟的美味佳肴应声而来,却招来清波的轻颦笑嗔……
“呵,何时起你这粗枝大叶也懂得附庸风雅了,几道寻常小菜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成诗成画了……”
“啧,要不要风雅那得因人而易,跟你这种蠢丫头谈什么风雅……”
清波立刻瞪他道:“我是蠢丫头,你还是傻小子呢?就识了豆大几个字,就爱班门弄斧玩什么风雅,你丢不丢人?”
阿宽笑着大言不馋的顶回去道:“哈,学富五车我当仁不让,信不信我能考个文武状元给你瞧瞧……”
清波嗤之以鼻,连道他吹牛;她却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阿宽那神情绝非玩笑,强将手下何来弱兵!
四角竹亭风雨灯初点,温温的灯芒逼得石桌雪亮,轻鸣的风铃唱尽花草风华。
亭内阿行直身候立。
他不比阿宽,总是规距有礼,此刻却含了笑很放肆的凝睇她,那目光里没有不敬,隐隐的透着柔软的光,良久才转向重仁,缓缓的问了一句:“仁哥,何时让兄弟们见见嫂子!”
她听不懂,疑惑的回望,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迷。
而重仁不动声色,扶着困疑的她坐好,淡笑:“阿行,你这是替阿意来当说客的,是吧!”
明明一句寻寻常常的话,持重的阿行听着却脸色大变。
“过段日子再说吧,我不急在一时!”
他,依旧语若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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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萦,菜色奇。
梅子酒溢得寒梅冷香满心脾,即是酸的也是甜的,清冽醉人。
重仁说这寒香碎梅是他闲来没事时以冰藏的九月梅配以岁尾的红梅酿制而成,味道甘美,滴滴浓郁。
阿宽说仁哥平素什么都不在乎,独独对吃情有独衷,品茶独品龙井,饮酒单饮陈年女儿红,吃菜则亲手精烹调制……
闻言,她捧着瓷蛊浅浅啜了一小口,那香那味当真是令人卷齿回味,神迷留连,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的参不透,于是,她一杯复一杯,且听他们谈笑风生,且在杯中嚼着那丝丝滋味!
景迷人,酒醉人!
她喝得正欢,坐在身侧的他却皱起剑眉夺走了口杯。
“别这么喝,这梅子酒后劲实足,小心待会儿醉成一瘫春泥!”
淡笑着,他往她的碗里夹了些菜。
“味道真是很不错!真是你自己做的么!”
她好奇的问。
“闲来没事时打发时间而矣,很简单,你若喜欢,以后教你!待九月收了梅子,腊末摘了红梅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佳酿!”
九月梅果腊月梅花,那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便真是酿成了,也没法一下就能品尝得到的吧!
“好……好呀……”
如果她能住得那么久的话!
她微微叹息着,却招来方重仁淡淡一瞥,她目光一缩,躲了开去。
清波睁着明净的眼看着,微笑说:“姑爷,以后有时间多陪陪小姐吧!即便不是酿梅,说说话也能解解闷,这里不比在叶府,没书没画又没琴的,小姐会闷!这几天我就见小姐一个独自在发呆。”
的确有常常发呆,却不是闷,而是乱!
她看到方重仁向清波扫去一眼,神色一下变得若有所思,许久,方斟得一杯清茶,贴至她唇畔:“先喝些茶吧,寒香碎梅的劲儿很足……”一顿才问:“真的很闷么?”
她微微一笑,说:“没了琴,有些像少了些什么似的,或者该回家去取些书来……”
话没说话,一枚亮闪闪的黑色匙钥跳进了眼里。
“这是什么?”
“东屋的钥匙!以后,若是嫌无聊,可去往果园里的东屋去坐坐,那边有书房,琴棋书画一应具有,读书弹曲泼墨临摹由你想怎样便怎样!”
前些日子,清波跟她说过东屋的事,说是在果园里走迷了路,竟在里头摸到了一所白墙红瓦的精致屋舍,锁着的门窗雕花镂兽,绢美考究,屋外布置比这边还雅致,却不晓得里面是怎个光景,这会听他这么说,不绝越发的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