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侍,你怎么看朕?”康熙忽然发问。
心芸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看着他情绪不佳的样子,不敢贸然回答,想了片刻才答道:“奴婢入宫前,皇上的事迹民间早已传为佳话。皇上六周岁登基,十二周岁亲政,十四周岁擒鳌拜。自亲政后日日克制勤勉,开经筵,论策略,这般的魄力、胆识与毅力古来帝王也是屈指可数的。奴婢乃女流之辈,对皇上自是敬仰万分!”
他依然端坐在紫檀木椅之上,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过茶盏,在唇边呷了一口。浓眉微挑,幽暗的双眼泛起一丝光泽,双唇微微上扬道:“世人均看的是外表的决断与光鲜!”
“朕幼年在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董鄂妃死后,皇阿玛心性大变,额娘终日身体欠佳、幽叹不止。一日,许久未来看望朕的他将朕招致乾清宫,陪朕一个下午,为朕亲手做了这‘扑扑噔’。那个下午,只简简单单偎依在自己阿玛怀里,看他专心致志地做玩具,朕觉得那么幸福!”康熙望着手中的葫芦玩具,仿佛回到久远的童年时光里。
“怎料次日皇阿玛便殁于养心殿,朕那时才六岁!”康熙牙关咬紧,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擒在眼里的泪水掉落:“朕闻讯后就是这样一直撰着这‘扑扑噔’,皇祖母抱着朕失声痛哭,朕却未流一点泪,朕只觉得皇阿玛没走!谁也无法想象朕看到皇阿玛僵硬的尸身时,那般恐惧绝望的心情,所有人都在忙着安定局势,安排朕的登基大典,可朕却日日如寒冰刺骨般痛彻心扉,还得极力镇静地面对一切!。”一滴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下来,接着便是一串泪线滴下。
“在皇阿玛的灵前,朕手里一直握着‘扑扑噔’,就好像感受着他的余温。却听到吴三桂率大军前来吊丧之信,一时间紫禁城内人心惶惶。六岁的朕是勇敢的吗?不,你们都错了,是恐惧!”心芸抬眼望向这位历史上堪称铁腕的帝王,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毫无忌惮地展示他的软肋,一时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他,真的很信赖自己!可自己却不能给予他所需的最深的抚慰。
“恐惧的理由至今还记得,朕只怕他杀入宫内,侮辱了大行的皇阿玛。朕只跪在那里,渐渐地恐惧变为恨!吴三桂,你敢扰皇阿玛清静,玄烨将来定杀了你!手攥的死死得,竟然不小心将‘扑扑噔’捏碎了!”康熙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意:“连日来未流泪的朕,在那一刻止不住哭了起来!后来朕花了整整三天亲手修补好这比金雀银船更珍贵的玩具,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心芸低头看见那被康熙叫做“扑扑噔”的简易玩具,果然上边有条条裂缝被松胶修复的痕迹。
“吴三桂一众!尔等的狼子野心朕从未忘却,削尔势在必行,可是明末战乱民不聊生的境况至今不过数十载,朕实在不愿百姓再次陷入战火,叫苦呼天,有违明君之道,内心实在是矛盾!”康熙的眉心深深挽着个川字,细长明亮的眸子只盯着手中的玩具,沉郁之态渐重。
他与自己如此交心,心芸此刻只觉他是自己的朋友。她又斟了杯热茶双手奉上,温温说道:“皇上说了这半晌话,想必口渴了,喝些茶来润润喉!”康熙接过茶盏,喝了几口便又放下了。
“奴婢愚钝,不知尾大不掉的典故出自何处?”
听闻心芸如此一问,康熙抬眼看着她,彼此意味深长地一笑。
“春秋时郑、宋、齐、卫都曾因封地势力过大而发生****,魏国的蒲邑、戚邑就是两个大封地,封地之主就凭借自己强大的势力驱逐了卫献公。末大必折,尾大不掉,这是昔日申无宇吸取前车之鉴劝楚灵公的话。”
心芸颔首道:“奴婢受教了!”
康熙“呵呵”笑道:“你这鬼机灵!岂是来受教?明明是施教!”看着心芸满脸无辜的样子,他又一挥手说:“罢了!你还想说什么,一并都讲了吧!”
“奴婢不敢,只是仍旧愿讨教于皇上。六国割据时期的混战为百姓带来的痛苦就比嬴政为统一而战的疾苦少么?”
见康熙笑而不答心芸叹了口气,抛出了自己的见解:“虽然合实属不易,但分永远都比合痛苦。国家最重要的是统一!”
说起分合,心芸不由便想到了容若,怅然低下头去。
康熙见心芸沉默了,赞许地说了句:“婉侍之言深合朕心,大清女子若均若婉侍,实乃国之幸事!”
七月,骄阳似火,懋勤殿内却颇为清凉,伏在案边的康熙却蹙着眉头。
“啪!”康熙埋在书案上的头倏地抬起,愤然将几本奏折摔在地上。
“他们竟联合上奏主动请求撤去藩王之位,虚以委蛇,又是吴应熊在通风报信!明摆着是来试探朕意!既然你们找上门来,朕就来个顺水推舟!”
“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实在非国家之利。加之藩王自请撤去爵位,故朕意已决,藩王爵位不得世袭,诏令尽撤全藩!”几日后懋勤殿御门听政,兵部、户部、三王九卿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后,最终以康熙几句洪亮而铿锵有力的话收了尾。
自此朝中忙碌异常,各地的奏折堆在康熙的案头,他坚持每天批阅直至深夜!白天又不断地召见大臣及各地官员,日理万机。他只留心芸和李德全侍候在侧,心芸每日晚上十点多才可回他坦内休息。
已入伏天,一日晚间,康熙于东暖阁看奏折,今日没有一丝风,殿内异常闷热,人动一动便能出一身的汗来。李德全在一旁为康熙扇着罗扇。
心芸穿了前几日康熙特命人为她量身裁制的水绿色羽缎夹袄、裙迈入东暖阁,青玉般玲珑。康熙见她出去许久才进来,抬眼望去却一时怔住了。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腮透出红晕,琼瑶般的小鼻上沁出细微的汗珠来,近前来便可闻得丝丝豆蔻香味。
“好热!”他的脸竟也忽地红了起来,放下奏折,一把夺了李德全手里的扇子,自己扇了起来。
心芸只是盯着自己手中刚刚做好的东西,对康熙的举动没太留意。
“谢婉侍怎么去了那么久?”康熙瞟了心芸一眼,又匆忙别过头去,手里的扇子扇得更猛了,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在四周弥漫开来。
心芸轻颦浅笑道:“知道皇上热,奴婢特地做了些解暑佳品给皇上享用!”
“解暑佳品?”康熙望向心芸手中白瓷碗中那红红、绿绿、黄黄的东西,轻轻一皱眉,语气有些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