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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忠从闵传文家出来,如释重负地深深舒了口气,抬眼遇到东头儿的田明爵从西井担水转来,便一路说着话顺着大路往东头儿走去。原来闵传文家隔着大场和大路正对着西井。走不多远,黄五儿挎着粪箕子一路喊着赶了上来。
“大老,咱住着斜对门儿,都好像难得碰见您呢!——哎,您老是当了大官公务繁忙呀,还是有意躲着俺这些穷爷们儿呀?”黄五儿说着露出一脸的诙谐。
“哎,我说黄五儿呀,你是觉着俺这皮锤软了不是?——你这是跟谁学的,说话也酸不溜秋的,嗯?”田大忠微笑着说着朝黄五儿扬起了碓头般大的拳头。吓得黄五儿慌忙躲开,口里连声告饶:
“大老,您别!别!您那皮锤呀甭管软硬,只要一下子,俺这身子骨就散架了!”一行走了几步,黄五儿又开腔了:
“大老,说点儿正经的——啥时分地分房子呀?您老最清楚,俺两兄弟一家三代六七口人,挤住在立魁借给俺的两间茅屋里,那哪像过日子呀?地呢,只有二亩半,成年靠逃荒要饭过日子。这下子盼到头儿了,可啥时才分呀?”
田大忠尚未开口,瞥见田名爵阴沉着脸,脸色由原本的灰黑变成了铁青,双目闪着恨恨的光,像是被肩上一挑子水压的,更像是听了黄五儿的话引发的。哈,他可能联想到黄五儿想要分他家的房宅田地了,两邻里太方便了。田大忠笑了一下,转头对黄五儿说道:
“甭着急,快了,等工作队来了,就划成分,分田地。反正会有您家的房子地的。”
“工作队不是在吗?”
“杨队长他们是‘生产救灾工作队’,土改要等上级派‘土改工作队’来!这回呀,人老多少辈儿盼望的‘耕者有其田’的梦想终于要实现喽!黄五儿呀,您家的穷日子也终于要熬到头儿喽!”
“那好!那好!”黄五儿欣喜得一叠声回应道。
他们一行说着,不觉早已过了高堂屋、瓦房院,来到田百伦门前,田明爵担着水离开大路,爬上路北的大场回家去了。
“他大叔~~~~他大忠叔~~~~”从北边远处传来一个声嘶力竭般的瘆人的苍老的女人的颤音。田大忠停下脚步,见是田名爵的奶奶阴氏老太坐在她自家大门口儿喊他。田明爵家田产很多,家道富有,其祖父田庆瑞早已亡故,其祖母阴氏,年逾七旬。按讲家境富裕,养尊处优,应该是一副尊贵的富态相才是。可是这阴氏老太满脸瘦削,两腮无肉,整个颜面挤满了密集的深深浅浅的核桃纹;再加上面色晦暗,双目深陷,坐在那里,如果不是眼睛的间或一闪,则活脱脱一副木乃伊。也许是子肖其母的缘故,其子田百恒活脱脱又是一个阴氏老太的翻版:一副瘦削狭长的刀鳅脸灰暗而阴沉,一双细条深陷的眯缝眼忧郁而阴冷,终日少言寡语,虽然才五十出头,一举一动却活像个幽灵鬼蜮。田百恒妻子早丧,遗下两个儿子。长子就是田明爵,小名大闯儿,号远闻;次子田明禄,小名大闹。传到田明爵这儿,其相貌却又子肖其父了。除了相貌形体全肖其父外,又多了个疝气,走起路来,叉着两腿,外撇着双脚,一跩一摇的,活像个老母鸭,因此赢得了个“母鸭子”的外号。田明爵早年和田百怀较着劲儿做布生意,由于贪大求全、比豪赛阔、好逸恶劳、不善经营,再加上恣意挥霍,变卖了十几亩田地的本钱陪了个精光。临近解放时,因为父子都有学问,懂得共产党的土地政策,便突击变卖土地,致使到解放时,田产已经减少了大半。
田大忠听见阴老太喊他,便来到田明爵家大门前。阴老太怀抱拐杖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张靠背椅上,田百恒坐在前面的一个石台子上,像是母子交谈的形式。见田大忠到来,田百恒先打着招呼,请田大忠坐下。田大忠挨着田百恒在石台子上坐下,笑着朝阴老太问道:
“老嫂子,您叫俺有什么事儿?”
“噢?他大叔,您这当了大官了,老嫂子就不能叫您了吗?”阴老太抬了一下眼脸,阴阳怪气地幽幽说道。
“哈哈哈哈,老嫂子也跟俺开玩笑呀!您是知道的,俺大字不识一个,直肠子一根,是当官儿的那块料吗?也是乡亲爷们儿看俺实诚,信得过,让俺给乡亲们跑跑腿儿办办事儿罢了。哪里是什么官呀!俺一天要打您这大门口儿过多少趟,咋不能叫啊!”田大忠爽朗地笑着回答。
“呦!都当了会长了,还说不是官!”阴老太撇撇嘴,依然幽幽地说,“人都说您一言九鼎,连田百广这个村长都是您保举的呢!您当俺不知道?俺可告诉您——这土改划成分,要是划俺家地主,俺可要天天咒您,让您不得安生!”说着,狠狠地咬了咬牙,闭上了干瘪的嘴巴。田大忠一听,这个老妈子还知道的不少呢!工作队、杨队长对田百广一直有看法,说他像个‘大烟鬼’。是田大忠一直给解释:田百广是生来身子单薄,又从小念书,没出过大力气,家境贫寒,为人老实本分,确实没有抽过大烟。这回当村长也的确是田大忠一力推举的。至于阴老太说的划地主的事儿,显然,是他们一家人商量好的,教她个老妈子出来闹的。于是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来,对老妈子更像是对田百恒说道:
“老嫂子,可不能那么说!农会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再说,划成分,要等上级土改工作队下来评定的。至于划什么成分那是有条件的。不够条件,您不骂也评不上;够条件,再骂再咒也不管用的。哎,您一家子都识文断字的,政策贴着的,好好对照对照嘛!好了,俺走了!”其实,田大忠和田庆瑞两家隔着大路斜对门,站在各家门口都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碗里盛的什么饭,相互打声招呼都听得见,虽然贫富差异,关系还是不错的。不曾想这样识文断字的人家竟然这么不通情理,唆使个老妈子用咒骂威吓起来了,未必那些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至于他家够不够地主的条件,田大忠自己还真没来得及衡量过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