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惨胜。
黄营主将陈大成重伤,总哨以下将领损失惨重,哨长死了九个,队长死了四五十个。至于普通的士兵,更是死伤无数。
得胜了,但是将士们没有欣喜,没有欢呼,甚至没有疲惫。他们仿佛成了泥胎,麻木而沉寂,只有在偶尔的相互扶持中,眼神中方显现一丝温暖。仿佛天地都凝固了。王如龙夹杂在队伍里,望着天边,若有所思。他曾经悲伤、曾经哀痛、曾经哭泣,却不曾忧郁过。
陈文定侥幸未死,战后他收拢队员,仅有毛斐然、吴老实、傅宗程、龙阳甲、龙阳乙五人归队。他们打扫战场时发现了方日降、陈九霄的尸体,再加上先前死去的金守舆、刘可良、龚一迈,十二人金兰结义,到此为止只剩下了六个人。六人之中,还有一个吴仙福不知所踪,料来已是凶多吉少。
唯一令陈文定欢喜的,是他和陈文明、陈文昭重逢了。陈文明、陈文昭回到了兄长身边,并且再也不走了。这两人加入了戚家军,归入陈文定队中。
陈文定如受伤的野狼一般,躲在阴暗角落****完伤口,又自信满满的站了出来。他有信心重塑他的鸳鸯阵。
次日,明军打扫战场时,在新河南郊发现了极其诡秘的一幕。
陈文定他们赶到后,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只有熟悉吴仙福的人,表情才能如此的不可思议。
他们完全可以凭借想象,来勾绘出当时发生的事情。
新河大战时,童辛五郎大发神威,连续击破数百队鸳鸯阵,明军势如累卵。陈文定的鸳鸯阵也被攻破,乱军之中,吴仙福被冲散了。时值天黑,他不辨方向,一路南行,不慎误入了倭寇营中。
风灯摇摇晃晃,鬼蜮重重叠叠。
他迈进了毒蛇窟,却以为回到了温柔乡,生死攸关之际,兀自浑浑噩噩不知。
留守的倭寇正翘首企盼捷报,但是他们盼来的,是一个迷失方向的明军。
吴仙福面对几百个倭寇的围困,知道阎王爷正在向他招手。
他苦涩一笑,放下手中的镋钯,举起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戚继光的亲兵,有重要军情向你们首领汇报!”
事实证明,任何一支侵华兵马,都不会缺少汉奸的参与。倭寇营中有个汉奸,一听到这番话,连忙向主子汇报。很快,留守大营的倭寇头目接见了他,并让汉奸责令他快讲。
倭寇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明军,是一名火器兵。而早在大宋咸平年间,中国就已诞生了威力绝伦的“霹雳火球”。据宋仁宗主持编纂的《武经总要》所载:此物用粗约一寸半的竹管,内部装填火药,外部包裹碎瓷片、铁片等制成球形,球两头各留出约一寸长的管头,以便用一头作手持把柄,另一头装引火药和药捻。施放时爆炸声如霹雳,又像火球在翻滚,所以称作“霹雳火球”。
到了嘉靖年间,由于“三大营”之一神机营的扩充与发展,“霹雳火球”制作工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并且广泛配备全军。
自然而然,戚家军装备了这一火器。但是以戚继光的性格,必然要与众不同。
他将“霹雳火球”进一步改良,变成了“霹雳毒烟火球”。顾名思义,炸不死你也要毒死你。
吴仙福身上正巧带着一个已装填完毕的“霹雳毒烟火球”。
宁玉碎而不瓦全,宁赴死而不偷生。
“轰!”
硝烟散去。
呈现在陈文定他们面前的,是几百条横七竖八的倭寇死尸。有些是被直接炸死的,有些是被间接毒死的。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惊惶、恐惧、诧异。或许,当初从日本出发时,他们就应该想到将来会面临的结局。
在爆炸的核心,有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勉强连着半个腔子。腔子里的汁液似乎还没有干,滴滴答答,流到身子下的一块碎布上。那块布红艳艳的,是戚家军军服的一角。
陈文定认出了吴仙福临死前那狰狞的面容。
陈文定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默默悼念着:“吴仙福,竟然会是你,竟然会是你……”
有时候,刹那间的行为,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评价。
不知是真是假,朦朦胧胧中,陈文定发现,那张面目狰狞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了淡然的笑容。
黑蚁成军眉眼耸,青蟹横行须髯张。况我大汉奇男子,灭罢倭寇平蛮荒!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
新河城内,陈文定正在思索他自己的人生。短短的几天之间,他看到了陈大成的另一面,看到了吴仙福的另一面,甚至也看到了毛斐然的另一面。当然,他更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
或许,自己以往所坚持的,有些是错的?
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呢?
烛火冉冉,一个孤独的灵魂坐在灯下,映出寂寥的黑影。
过去的,终将过去。来时的,来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