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各路援军如何飞一般冲向新河,单看新河本城,又是另一番场景。
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按说像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夫人应当是百依百顺、温柔贤惠的淑女,在家中默默地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成就一段人间佳话。然而,世间万事,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
戚继光夫人王红玉,乃是将门之后,精通刀枪剑戟、斧钺刀叉等十八般兵器,是一个极其蛮横凶狠的女人。在某些方面(诸公可以猜想),甚至比戚继光有过之而无不及。夫妇两人倘若意见不合,动辄拳脚相见,每每以戚继光落败而告终。长此以往,戚继光患上了一个古往今来令无数男人痛心疾首的心理疾病——惧内。
狼的伴侣嘛,自然也应该是狼。
可惜戚继光这匹狼时运不济,碰上了一只母老虎。
时运更不济的,是那批侵略新河的倭寇。
母老虎要发威了,谁敢不怕?
王红玉俏立城头,手搭凉棚,遥望远方。几路求救的使者已然分头远去,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陈阮君在王红玉身旁站着,显得忧心忡忡。王红玉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仿佛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她就这么看着、思索着。
陈阮君忍不住,上前道:“援兵尚在百里之外,最快还要三天才能赶到,倭寇最早今晚、最迟明早就杀来了,不知夫人有何计策?”
王红玉一笑,对陈阮君道:“你初次上阵,难免会有些紧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手下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你。你是他们的主心骨。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如果你的脸上浮现出三成的担忧,那么他们心里就会有七成的恐惧;如果你脸上浮现出七成的惧色,那么他们就会认为此战毫无胜算。用不了多久,你手下这支人马就会自行崩溃的。”
陈阮君若有所悟,但是她仍然担心道:“毕竟咱们人手不够,倭寇攻来怎么办?”
王红玉成竹在胸:“你看过《三国演义》吗?”
陈阮君道:“没有看过,但是听几个说书人讲过。”
王红玉点头道:“那里面有一招“空城计”。汉人多疑,可以使用。倭寇粗笨,咱们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很快,王红玉与陈阮君发动了城里所有的人参与守城。这些人都是戚家军的家属,精壮汉子极少,绝大部分是老弱病残、妇女儿童。万幸有陈阮君临时带来的四哨人马,不然纵使李牧、白起再生,也是束手无策。王红玉令精壮汉子登上城头,坚甲利刃巡逻。其余人隐藏在他们身后,也是身穿戎装,手持干戈。妇女尽数挽起发髻,扮成男子模样。城中大索,家家户户闭门锁钥,酒楼客栈严密排查,务使奸细无处藏身。
一切料理停当之后,不多时,大批倭寇乌压乌压的,蜂拥而至。看那阵势,怕不是有近万人!
王红玉暗暗心惊,勉强把持住,将各处分派停当。城上顿时锣鼓喧天,喊声阵阵,兵甲罗列,火铳雷鸣。
倭寇首领名叫加藤清正,是个大名,拥有一国之地(其实就是个岛主)。他见状大吃一惊,据情报说此城是个空城,只有戚家军家属在内,驻守兵马极少。现在看来,明军早就有所准备了!只怕有埋伏!他环顾左右,手下也是一片惊惶。加藤清正不敢造次,引兵稍退。
这时,城门突然大开!只见陈阮君挥舞着吴钩,一马当先冲出,一百多名骑兵紧随其后,人人手持长矛大盾,暴风骤雨般冲入倭寇阵中!
按理说守城人马不多,应该固守待援。可是王红玉偏不,她竟然兵行险着,主动派兵出击!
这又是王红玉的一计:趁倭寇初到,挫其锐气,令其主将不知城内虚实,不敢贸然下令攻城。
此之谓劫魂!
倭寇不防,顿时大乱。陈阮君在阵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倭寇死伤无数。加藤清正不知虚实,唯恐明朝大军趁乱杀出,又令全军后退。不曾想,陈阮君大杀一阵后,竟然如旋风般撤回了城中。城上笑声四起,人人兴高采烈,士气更加高昂。
加藤清正清点一下损失,足足伤亡了一千多人。他心中大怒,虽欲再战,但是见手下失了锐气,只好退后十里安营扎寨。
戚继光与王红玉不愧为一对夫妻冤家。戚继光乱用《孙子兵法》,王红玉篡改《三国演义》。
总之是不按常理出兵,不按套路出牌。
随心所欲,心向往之,谓之战神。
一句话:这两口子,都不是俗人。
当晚,新河城头火把林立,人影憧憧。城中不时传出几声口号,窜起几声炮响,扰得加藤清正心神不宁。他接连派了数支人马巡夜,唯恐城里的明军出来劫营。但是他不知道,城里的明军正在城外忙着挖坑,没有精力来劫营。
一夜之间,城外多了成百上千个大坑,坑上铺着薄薄一层浮土,粗看根本瞧不出来。坑底插着无数尖锐的竹刀,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猎物送到门前。王红玉似乎还怕倭寇不死,又命人在竹刀上涂了见血封喉的蛇毒。
次日,加藤清正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再一次来到新河城下。城上依旧热闹非凡,并且不时有人朝倭寇作出种种挑衅的姿势,随后大声耻笑着早已愤怒不堪的倭寇。
加藤清正戎马倥偬多年,尚未见过这等守城的架势。他心里浮出一种很不舒服的判断:他们不断撩拨着我的耐心,他们竟然盼着我下令攻城!
这是侮辱,这不仅是对我加藤清正一个人的侮辱,更是对我大日本国武士道的侮辱。
他下令进攻了。
倭寇们举着武士刀,扛着攻城云梯,哇哇大叫着向城墙冲去。
又付出了两千条性命后,加藤清正下令退兵二十里安营扎寨。
激起对方无边的血性,然后诱使其中计,令他们奋勇争先的骁勇之士死于非命,令他们的战意尽数遭到摧毁,令他们积极主战的将领萌生退意。
此之谓破胆!
当夜,明军闹腾得更欢了。茫茫夜色中,不时有小股人马冲出,在倭寇营外大声喊杀一番,再大张旗鼓而去。倭寇人生地不熟,怕中埋伏,不敢去追,只好窝在营内发狠。最过分的是,不知哪个好事之徒在倭寇营外放起了鞭炮,而且一放就不停了!
太过分了,这还怎么睡觉?
加藤清正征战多年,本来是很精明的一个人,在日本国内更是有“名将”之称。但是连日来被明军欺骗多次,渐渐地有了草木皆兵之感。这次怕是有诈,只是加派人手巡逻,苦苦等待天亮再战。
第三日,加藤清正再次兵临新河城下。仰望新河,城防比前日更严密了。明军弯弓搭箭,又支起滚木雷石,只等倭寇前来送死。
加藤清正有些惧意,他对左右道:“明军阴险狡诈,长久下去怕是中计。我欲退兵,不知各位家老、部将意下如何?”
这话未及说完,被一声大喝打断。加藤清正看去,是马首左侧的将领藤堂高虎。他怒道:“自从国主起兵杀进明国以来,我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哪能在这个小小的城池面前退缩!这样便走了,是对我大日本国武士道的侮辱!如果国主执意要走,属下唯有剖腹自尽,以谢天下!”
马首右侧的将领小早川景隆也添了一把火,他道:“我不愿受辱,也要剖腹自尽!不仅我,我的手下都会剖腹自尽!”
加藤清正颇为无奈,他为难道:“此城看起来人马众多,不易攻取呀!”
一个赤脚倭寇走到加藤清正面前,行礼道:“参见国主。”
加藤清正一看那人,顿时大喜:“我道是谁,原来是童辛五郎先生!阁下何时来到明国?我竟然一无所知!”
童辛五郎表情木然,一字一句道:“国主请回,我来指挥。”
加藤清正服从了。他知道,在日本,除了天皇和将军,有几个人也是不能惹的。这位童辛五郎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个,绝对不能惹。
童辛五郎,乃日本“剑圣”上泉信纲座下得意弟子。一身武功尽得师父真传,打遍日本罕有敌手,曾以一人之力,力挫伊贺派精英忍者数百名,坐上了伊贺派掌门之位,号称“新一代剑圣”。他在日本武士之中,有着宗师级别的地位。不仅如此,他野心勃勃,胸怀天下,广阅古往今来的兵书,立志要做“万人敌”。
童辛五郎的到来,使所有倭寇为之兴奋不已,皆愿与明军决一死战。
很快,在童辛五郎的调度下,倭寇重新开始组织攻势。他们将挖出的泥土装入麻袋,运到陷坑旁,将其一一填平。童辛五郎又派人砍伐木材,制造出攻城冲车与云梯,再将所有人马分成三批,昼夜轮换,不停歇的向新河发动狂攻。
潮水般的倭寇向新河涌去,他们拼命向前冲着,不断有人中箭吃痛跌倒,不断有人被滚木雷石砸翻,不管如何,只要一经倒地就会被后面的人践踏成肉泥。他们只知道向前冲,冲到城下就撞城墙、撞城门、登云梯。有些心急的倭寇冲到城下,等不及冲车云梯,干脆拿起手中的倭刀,狠狠劈向城墙……
这些人似乎从来不怕死。他们认为战死沙场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是一名武士所获得的最高荣誉。
他们不珍惜别人的性命,更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这是一群脑壳被雷劈过,却又侥幸生还,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土狼。
童辛五郎是狼王。他一直在冷静的观察着一切。突然,他嘴角向下,若有若无的微微弯曲。
他并不是为死去的手下悲伤,而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明军一直在虚张声势。
于是他不再分三批进攻,而是集合全军之力,全力猛攻,务求一击必杀。
王红玉快支撑不住了。本来守城器具无多,又经过眼下剧烈的消耗,现在已然所剩无几。每个士兵手里只剩下不到十支箭,火药早已用尽,滚木雷石几乎用光了。王红玉闭上双眼,又猛然睁开。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对一旁的陈阮君道:“城破之时,所有人下城巷战。你盯住我,倘若我受伤,无力自尽,请你赐我一箭。”
陈阮君双目不觉流下两行热泪。她咬住嘴唇,满脸凝重,轻轻点了一下头。
话已至此,无须多说。
战吧!
战局风云变幻,往往在一瞬之间。
正在新河城池即将被攻破之际、王红玉决意以死报国之时,大明援军,这份久旱之后的甘霖,终于提前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