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戚家军大营内,沙尘滚滚。成百上千的将士在操练着,口号声此起彼伏。他们都穿着红衣红甲,鲜艳的颜色融入咸咸的汗水中,汇聚起了大明将士无边的血性。
步兵营内,在陈大成、陈阮君的带领下,士卒们演练着朝廷新颁布下来的“杨博拳法十八式”。这套拳法共有十八招,乃是当今蓟辽总督杨博所创,刚劲凶猛,朴实无华,招招实用,步步为营。由于陈大成、陈阮君兄妹的武功在戚家军内首屈一指,因此便做了这“杨博拳法十八式”的教头。
骑兵营内,马蹄翻滚。王如龙、朱珏两人骑着马纵横驰骋,手中挥舞着令旗,一队队的马兵呼啸而来,又疾驰而去。千步之外,矗立着数排木制假人。令旗挥过,滚滚烟尘奔涌而去。箭矢雨下,木桩上的假人已成了刺猬一般;寒光一闪,那假人已被马刀劈去了首级。金鼓交加中,人喊马嘶一片,荡起了烽火狂战的铁血雄心。
火器营内,叶大正、金福二人正在唾沫横飞的讲解“三眼火铳”的使用方法。朝廷新近制造的“三眼火铳”优先配发给了戚家军,因此火器知识的培训也就立刻展开。“三眼火铳”是通过三支单铳绕柄平行箍合而成,成品字型,各有突起外缘,共用一个尾部。点燃药锅后,三支单铳中的弹药会同时射出,足以重创百步之内的敌人。火药射尽后,由于“三眼火铳”头部沉重,还可当做长柄单锤挥舞击打敌人。
整座兵营弥漫着男儿的漫天豪情,久久不能止歇。新兵们有着无数的憧憬与梦想,他们的激情,可以燃烧掉整片的大海。在他们的感染下,一棵树、一根草也显得生机盎然,上上下下散发出使不完的能量。
然而,在大营的西北角,恰恰相反,那里出奇的沉寂。
陈文定身旁一人发现了这个情况,轻轻推搡着陈文定,悄声说:“喂,喂!”
陈文定正在意淫自己建功立业、封侯拜将、迎娶陈阮君呢,不耐烦道:“老吴头,你这老不正经的,没看见小爷正在高兴劲上,好不烦人!”
被陈文定称作“老吴头”的那人是陈文定新结识的伙伴,名叫吴老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面相憨厚可人,令人一见之下便不起提防之心。其实他内心情感丰富,一点都不老实。不仅不老实,纯粹流氓无赖一个,色胆尤其包天。初见之时,陈文定把他归入王大壮一类人中,三天之后才发现,敢情吴老实把他当成王大壮给耍了。从此陈文定尊称他一声“老吴头”,以示对老实人的最大敬意。
吴老实显然和他混熟了,丝毫不以为意,并且嬉皮笑脸道:“你小子总盯着陈阮君看,当心惹恼了那母老虎,被她去了势才甘心!”
陈文定怒道:“呸呸呸,你这老色鬼,我就知道你一开口准憋不出好屁来。”
这时旁边另一人道:“你俩混球小点声,被陈大成发现了,够你们喝一壶的!”
陈文定口中“啧啧啧”发声,做出一副不屑的嘴脸:“飞猫,你这梁上君子啥时候变成缩头乌龟了?”
被陈文定称作“飞猫”的那人本名叫毛斐然,是义乌黑道上闻名遐迩的“佛爷”,也就是俗称的“三只手”,论起来还是陈文定的前辈。不过他只做登门入室的行当,不屑于街头巷尾的蝇头小利。此次征兵他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疯,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硬是使出浑身解数混进了戚家军,并且迅速与陈文定、吴老实这类兵痞子打得火热。陈文定嫌“毛斐然”这名字文绉绉的绕口,于是便喊他“飞猫”。毛斐然也不介意,有时倒是对这个外号颇为赞许。
毛斐然抬手拭了一把汗,低声骂道:“不知死活的后生,想当年老子出道的时候,你娃娃还在吃奶呢!竟敢教训起老子来了,岂有此理。”
吴老实打岔道:“别掐架,我给你们说正经事。你看咱们军营里,哪里不是热闹哄哄的,怎么唯独西北角那么安静?”
陈文定、毛斐然观察了一会,也道:“奇怪奇怪。”
吴老实笑笑:“岂止奇怪,蹊跷得很呐!”顿了顿,他凑近二人,密语道:“我想,那一定是戚将军姨太太们的闺房!”说话间,他的口水似乎都要流下来了。
陈文定与毛斐然对视一眼,均摆出一副“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表情,三人同时“嘿嘿嘿”淫笑起来。
突然毛斐然止住笑声,扭头立正,开始认真的练拳。而吴老实则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拿出他最擅长的木讷眼神,在比划着他拙劣的拳法。
倏忽之间,看到这俩人似乎立地成佛一般,陈文定顿时心内一紧。果然不出所料,陈阮君径直走向陈文定,到了跟前,伸出芊芊玉指,捏住陈文定可怜的右耳垂,略微翻转了三百六十个周天……
杀猪般的惨嚎在步兵营内响起。
戚家大营西北角,锐健营的大气迎风猎猎作响,一百九十六名精悍兵丁静静地站立着。他们面前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应俱全,也有盾牌与火铳。还有一些谁都没见过的兵器,奇形怪状,诡异莫名,向众人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一个长髯大汉走到众人面前,挑出一把大刀,对众人道:“你们可知这是何物?”
队伍里有心直口快的人喊道:“是唐大刀!”
长髯大汉摇头道:“非也!此物乃是我戚家军制式武器“戚家刀”!此物源于大唐陌刀,却和大唐陌刀截然不同!尔等仔细看好,此刀刀形狭长,面长背短,可以双手持用,专砍倭刀的七寸!”经他一番演示,众人恍然大悟。
长髯大汉又从兵器堆内挑出一件古怪兵刃,在众人面前比划着。众人瞪大眼瞧去:是一根长约一丈的竹棍,顶部插满了锐如狼牙般的枝丫,最顶端拴着一把钢刀,像一把多头叉,又像一柄狼牙棒,真是古怪之极了。
长髯大汉猛然用力挥舞,这件兵刃发出飒飒破空之声!众人听得心内一紧。可想而知,谁要是被这玩意碰一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已近傍晚,血色夕阳依旧温柔。这件兵刃在暮色的辉映下,恍恍若若散发出淡淡的青气。
长髯大汉板着面孔,一字一句讲解着:“此物换做“狼筅”,乃是戚将军所创,可突剌,可横扫,专门用于克制倭寇的长枪与倭刀。”
说罢,他又从兵器堆中选出一件古怪兵刃,对众人道:“这叫镋钯,可突刺,也可护身,兼矛、盾之用,还有一条,它的顶端的凹下处可以放置火器,供火器兵随时取用。”
众人齐刷刷看着,都在心内嘀咕着:这件家伙,怎么越看越像俺家的马叉,莫非也是戚家军制式武器……
长髯大汉并未继续解说。
因为这就是马叉。不过,“镋钯”上下左右前后横竖都开刃了,并且四处弯曲,颇有些耙子的意思……
长髯大汉猛得咳嗽一声,将众人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阴森森道:“据说,你们都是各个营选拔出来的精英?”
说罢又自言自语道:“怎么看起来,像吃奶的羊羔一样软弱?”
众人心里有种发疯的感觉。
他不理会众人惊愕的表情,继续说下去:“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主将。我叫胡守仁,现任中军总哨,你们可以喊我胡都统。我练兵是出了名的心狠,倘若有人怕苦怕累,甚至怕落个残疾,大可自动走出来,滚回你自己的军营!”
众人默然。在军营,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倘若此时退缩,那一辈子都不用抬起头做人了。
“好!”胡守仁叫道:“上前选出你的兵器,再去军械营领取三十斤沙袋,好生绑到你的腿上,绕营跑十圈!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快跑!”
将近二百号的精锐士卒纷纷动起来,胡守仁仍嫌他们反应太慢,抬腿将身边一个倒霉家伙踹了个大马趴。他大吼道:“快跑!快跑!前十名本将有赏,后十名今晚不许吃饭!快!快!快!”
暮霭沉沉,戚家军各营的将士们看到了这一幕诡异而恐怖的场景:一百九十六号大汉遍身披挂,手执干戈,两腿绑着沉甸甸的沙袋,“呼哧呼哧”绕着戚家军大营拼命的转圈。一个凶神恶煞的将军挥舞着马鞭,疯狂的驱赶着他们,马鞭不时落到掉队之人的背上、肩上、腰上、屁股上,将其迅速赶回队伍中……落霞与夸父齐飞,汗水共长鞭一色……
辕门外,戚继光在看着。他身后是张元勋、吴惟忠、冯子明、陈禄、陈伯俸、丁邦彦、丁茂、楼楠、楼大猷、杨文通这一批老将领。戚继光拈髯微笑:“胡守仁干的不错,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老部下,知道我的心思!”
张元勋上前一步,道:“这几日陈大成他们也干的不错,我看,咱们戚家军新一代将领就要成长起来了。”
戚继光摇头道:“论火候还差得远呐。”略一顿,说道:“不过眼下的进展,的确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
张元勋道:“将军的意思是……”
戚继光转身对众将道:“我戚家军,不能只有胡守仁的一支精兵,我要人人都是精兵!胡守仁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局势,你们迅速下到各个营中,配合陈大成他们这些新将领,加大训练强度!一个月后,我要进行全军考核,阵法、号令、练心、胆气、力量、武艺六项有一项不合格者,兵卒驱逐回籍,将校连降三级!”
众将领齐声道:“诺!”
于是接下来一个月的日子里,戚家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像是发了疯一般,把全体士卒们整得叫苦连天。那些农民、矿工出身的士卒还好说,平日里打熬下的力气,头一天精疲力尽,好生睡一觉,第二天起床又是精神饱满。只是苦了那些手艺人出身的士卒,被折磨得惨不堪言……
戚家军每日的安排如下:丑时三刻鸡鸣时分,全军起床,操练马步骑射混战等十八般武艺。卯时初刻用饭,二刻动身,负重三十斤,一路向北长途奔袭。午时三刻用午饭,未时初刻按原路奔袭而回。约莫戌时二刻回到绍兴。在昏黄的云霞之下,四千号浑身臭汗的男儿齐刷刷倒在地上,疯狂的吐纳着天地之灵气,做出垂死挣扎之状。随后戚家军的将校们纷纷下马,将赖在地上不起的士卒硬生生拖起,强逼他们遍身披挂、手执干戈、腿绑三十斤沙袋,绕着戚家军大营跑十圈。
一群穷凶极恶的将校挥舞着马鞭,纯以双腿驭马,疯狂的驱赶着士卒们。马鞭不时“唰唰唰”抽打在落伍士卒的背上、肩上、腰上、屁股上,落霞与夸父齐飞,汗水共长鞭一色……
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苦再难的日子,总也有到头的一天。不知不觉,一个月已经悄然流逝,所有人都熬过来了。在怨声载道的同时,他们发现,自己的身躯变得更加强壮,气脉变得更加悠长,配合变得更加默契。举手投足间,他们拥有了无比的自信与力量。
到了发月饷的时候了。
校场上,四千戚家军齐茬茬列队,像钉子一般戳在地上。放眼望去,赤红色的“戚”字大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帅旗之后,各营战旗林立。有步兵营的“赤虎旗”、骑兵营的“飞熊旗”、火器营的“金乌旗”,三大营之下,又有各营、官、哨、队的旗帜,一片旗帜的汪洋中,戈戟刀剑森列,寒光点点映现,杀气凛然,如凌霄汉。
成队成队的将士从戚继光眼皮子底下走过,从本营的军需官手中领取属于自己的一份月饷。银子一经落入将士手中,军需官会大喊一声:“某某某,饷银一两,赏银若干,共若干,实领若干!”各营军需官的叫声此起彼伏,从此堵死了将领贪污军饷之路。
发完饷银后,众将士列队细听戚继光的教诲。他说道:“孔子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我华夏儿郎,自古以来便是勇猛虎贲,无坚不摧!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倭寇不自量力,屡屡挑起事端,我大明将士岂肯善罢甘休!今日,我戚继光在此立志,不平倭寇,誓不还乡!”
戚家军上上下下都是义乌人,有哪个跟倭寇没有血海深仇?他们听得热血沸腾,齐声大喊道:“不平倭寇,誓不还乡!不平倭寇,誓不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