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之战后,戚继光对杨紫嘉的器重又增添了几分,终于在一次宴会中向杨紫嘉表明了招揽之意,并再三保证保举他以文举人身份入武职,挂四品游击将军衔,一旦他立下功劳,必定上奏请旨实授游击将军官职。
杨紫嘉欣然接受。明朝制度以文制武,因此以文举人入武职,已是站在了一个相当高的起点上了,更何况自己寸功未立,便被戚继光保举挂四品游击将军衔,简直是难得的殊荣。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戚继光如此对杨紫嘉青眼有加,杨紫嘉便把《练兵实纪》《纪效新书》呈献给戚继光,至于那花大价钱买的登州府尹的揭帖,对此时的杨紫嘉已是毫无用处,可以撕了烧火了。
戚继光得书后通读一遍,大喜过望,书中的很多道理与自己所想所思互为印证,反而引发出许多新的东西出来。戚继光从此深引杨紫嘉为知己,倚之如左右臂膀一般。
“赵太尊!叫我的族人随戚继光从军,却是万万不能!”陈家庄内,陈大成毅然决然道。
赵河川之前几次三番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告之以民族大义,怎奈陈大成软硬不吃,不管怎么说就是不答应。
赵河川在戚继光那里说下了大话,只能锲而不舍道:“陈庄主,你这又是何苦,从军报国,可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呐!”
陈大成道:“赵太尊,您别劝我了。还是那句话,族里男丁都去当兵,把老弱妇孺留在义乌,倭寇打来怎么办?我不放心!”
赵河川苦笑道:“戚将军练成精兵,自然能赶走倭寇,还大家一个太平年月。”
陈大成摇头道:“莫要再说,多说无益。你们征哪家的兵都成,就是不能征我陈家的一兵一卒!”
赵河川顿足叹息道:“你陈家是义乌第一大族,大伙儿都盯着你。你不出人,在这硬顶着,别的宗族就会有样学样。这么一来,戚将军一个兵都招不到。”
陈大成端起茶杯,道:“我重伤初愈,就不留你长谈了。”
赵河川无奈,只得叹息离去。
数日后,陈大成在家练拳。正耍到好处,只听门外传来一堆脚步响动,伴随着女儿家银铃般的笑声,涌入了陈家大院。陈大成定睛一看,只见陈阮君引着十余人进来了,当先一名魁梧黑汉,便是戚继光。他身后跟着赵河川、陈子銮、朱文达这些个相熟的,也有几个脸生的,后面还有一应亲随,肩扛手挑带了不少东西。
陈大成上前与他们相见,心道:必定是征兵的事。赵河川说不动我,戚继光就出来了,还拖了一大帮人过来帮闲。哼,任你舌灿莲花,老子总不答应,看你能奈我何?
心内如是想,口中却与戚继光等人热情寒暄。陈大成道:“什么风把戚大将军吹来了,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呐!”
戚继光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你这人,本来是个粗豪汉子,装什么文绉绉的酸秀才!天色这么好,我在驿馆呆不住,又听说陈兄好酒量,这不,我这次特地带来几桶山东的景阳冈酒,要与陈兄好好喝一回!”
陈大成这时才看到这些人手里提的酒桶与食盒,不由得喉咙发甜,酒虫子按耐不住,心痒痒的,“蹭蹭蹭”就窜上了头顶。他是义乌有名的酒鬼,这下可好,被挑起了酒瘾,一发收拾不住,忙将众人让进大厅。
众人落座,亲随布置好宴席,戚继光举杯道一声:“请。”陈大成当仁不让,举起杯一饮而尽。众人纷纷举杯邀饮。陈大成大声赞叹道:“好酒!好景阳冈酒!甜而不腻,又香又醇!”
戚继光笑道:“这酒是我从山东带来的,大大有名,乃是阳谷县景阳冈下的“三碗不过岗”。世传好汉武松喝了这酒,赤手空拳打死景阳冈上的猛虎!”
陈大成大叫:“好出处,过瘾!”接连仰脖灌入几大斛,戚继光等人忙举杯陪饮。须臾,菜色上齐,众人放怀吃喝,尽情大嚼。
陈大成见这些人喝酒直爽,毫无扭捏推托之态,欢喜道:“赵河川、陈子銮、朱文达三人是我旧交,戚将军也已相熟,尚不知其他几位兄弟如何称呼?”
戚继光笑道:“这些人跟随我征战多年,虽说都是麾下的将校,论起情分来和兄弟没甚两样。来,让我一一为陈兄道来!这是吴惟忠,义乌吴坎头人。”
话毕,陈大成大惊:“莫非你就是江湖人称“季布一诺”的吴大侠?怎么,你竟然做了官?”
吴惟忠笑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戚将军不图名利,志在荡平倭寇,单单这条便顺了小弟的心思。”
陈大成默然。戚继光接着说:“这是冯子明,义乌赤岸人。”
陈大成敬意大起,拱手道:“护矿之时就听过你的名声,听王如龙说,你单凭一人之力,硬是挡住了上百丽水人的进攻,是条好汉!”
冯子明微笑着拱手回礼。戚继光又介绍道:“这是陈禄,论起来还是陈兄的本家呢!”
陈大成道:“不消说,他也是护矿的好汉,打过许多次硬仗!”
于是戚继光一个个说道:“这是陈伯俸、这是丁邦彦、这是丁茂、这是楼楠、这是楼大猷、这是杨文通……”
令陈大成震惊的是,这些人居然全是义乌人,而且随便拿出一个人,都有着响当当的声名!
众人相认后,英雄惜英雄,酒兴更浓。当下你来我往,杯盏不断。酒酣耳热之际,不知不觉已欢聚了一个多时辰,而几桶美酒也已见底。
此时陈大成正在兴头上,那肯罢休?将管家喊来,吩咐道:“你带人去后院酒窖,将我珍藏的酒尽数搬出来!”又对戚继光道:“今日高兴,你我兄弟不醉不归!”
戚继光大笑:“小弟平素酒量甚大,自诩无敌。不曾想,今日碰上对头了也!”谈笑间,称呼已由我改为小弟。
陈大成奇道:“果真如此?那为兄便要讨教一番了!”
少顷,美酒送到。陈大成举杯道:“戚兄弟喝惯了景阳冈酒,也要尝尝本地的米酒!”
戚继光饮罢,赞道:“余劲绵绵,厚重醇香,好个义乌米酒!”
两个爱酒之人,酒逢知己,觥筹交错之间,不尽平生快意。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有了七八分的酒意,犹自举杯狂饮。而其他人,早已喝的酩酊大醉,倒在一旁不省人事了。
“咕咚咕咚……”陈大成又喝下一杯酒,醉眼朦胧之间,看到对面的戚继光也是一扬脖,干脆利索的喝了。眉宇间,面色不改。抬手间,稳稳当当。而陈大成这边已有大事不好房子要倒的趋势。
陈大成强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对戚继光道:“好贤弟,我喝不过你,我算服了!”
戚继光笑道:“陈兄尚未喝醉,怎见得就输了?”
陈大成摇了摇头,道:“虽然今天你一字未提征兵的事,但我早已知道了你的来意。罢罢罢!废话不必多说,从现在开始,我陈家一脉,就是你戚将军的兵源!要谁不要谁,全凭你一句话!”
戚继光拱手道:“陈兄快人快语!至于留在义乌的家人,陈兄不必担心。小弟已和新河县令商榷过了,将全体将士的家眷搬去新河,派兵驻守保护,万无一失!”
义乌校场内,八千义乌儿郎昂然屹立,正在等候戚继光的选拔。校场东面是点将台,由长条青石垒成,高约五丈,方圆约六丈。戚继光端坐帅位,赵河川、杨紫嘉分别坐于左右,吴惟忠、冯子明、陈禄、陈伯俸、丁邦彦、丁茂、楼楠、楼大猷、杨文通、陈大成、陈阮君、王如龙、朱珏、叶大正、金福等人坐在后方。
随着戚继光发下号令,金鼓之声响起,数名旗牌官跨马扬刀,从阵中疾驰而出,分往各处查点人数,随后回到点将台前复命。不多时,吴惟忠、冯子明走下点将台,纵马驰向军阵两侧,弹压住阵脚。戚继光缓缓站起身来,身旁身后之人也同时起立。校场内噪杂的声音顿时止息,渐渐连一声咳嗽不闻。戚继光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宣布征兵条陈!”
只见陈禄手捧檄文,站在点将台上大声念道:
“嘉靖三十八年六月丙戌,为传檄布告我义乌父老军士同心抗倭事:昔者洪武年间,东夷小丑屡屡来犯,猥以下隶,敢发难端,窃据商封,役属诸岛。后经太祖、成祖兴兵,倭寇乃安。自嘉靖以来,倭寇复又猖獗。日窥我大明国土,锋镝交加,至我人民离散。今直浙总督胡宗宪奉命讨倭,闻义乌善战者多,故令参将戚继光前往征兵,以济江浙沿海之厄。现宣布选拔军士条陈:
一:市井中人不要(含车夫、脚夫、船夫、五子行、流氓无赖等);
二:官衙中人不要;
三:相貌油滑不要;
四:性格暴躁不要;
五:胆小怯懦不要;
六:自由散漫不要;
七:花拳绣腿不要;
八:年过四十不要;
九:……”
听着听着,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暗地里悄声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怎么这么多毛病!”
“不要正好,我还不想去呢!”
人群中的不满声音渐渐增大了。
看到场面渐渐混乱,点将台上众人纷纷望向戚继光,却见他却丝毫不动声色。
陈禄继续念道:“……综此数条,选拔精兵……檄至之日,一体凛遵,悖者按例重重治罪!”念罢复命,走回戚继光身后。
戚继光突然站起,目光森然,自东向西横扫过去。他的眼神似毒蛇般冰冷,隐隐闪着血光。目之所及,台下声音戛然而止,不多时,台下已然安静如初。戚继光“哼”了一声,大声道:“开始选拔!”
经过了一番苛刻的挑选,戚继光最终从这八千义乌儿郎中选拔出四千可堪征战沙场的兵勇,不过在选拔程序即将完毕之时,出了个小插曲。
陈文定落选了。
想想也是,以戚继光的标准,怎能选上这小子。
陈文定却大大的不服,他自从跟随了杨紫嘉之后,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走路都变得威风八面,在义乌县抖了起来。杨紫嘉为了打磨他的傲气,同时也有历练他的意思,就让陈文定参加戚家军的选拔,争取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将来成为自己掌权的帮手。陈文明、陈文昭两个因为年纪太小,不能参与选拔,作为杨紫嘉的亲随被提前安置到了新河县。
陈文定身负杨紫嘉的嘱托,自信满满的参与选拔,谁料竟被淘汰了,当下就叫喊出来。
戚继光大怒,本想叫人直接把他叉出去,仔细看去却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再转念一想,记起来此人是杨紫嘉的家丁,在义乌县衙里打过照面,好像后来在抵御倭寇入侵之时立下了功劳。戚继光于是叫人把他带到近处,了解了情况,笑道:“陈文定,你能否进入戚家军,还得凭你的真本事。我已经挑选了四千名义乌乡勇,全是乡野朴实之人。你从他们中任选一人比试,只要能将其击倒,本将便要了你这号兵。”
陈文定也笑:“如此说来,戚将军是非要我不可了。”
半个时辰之后,陈文定与一个粗矮汉子站到了一起。那汉子看上去又蠢又笨,眼神木讷,众目睽睽之下一脸呆笑,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看来陈文定为了挑选对手,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两人随即拉开架势,便要比试。
戚继光突然走上前,对那粗矮汉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的脸“腾”一下红了,结结巴巴说道:“叫个……王大壮。”
戚继光拍了拍他肩膀,脸上浮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说道:“王大壮,莫要紧张,你放轻松,慢慢说。我只问你,你家境如何?”
王大壮面有难色,吭哧半天,艰难回答道:“家里……很穷……”
戚继光关切道:“可有妻儿老小?”
王大壮喃喃道:“有个瞎眼的老母,没有媳妇……”
戚继光继续拍着他的肩膀,诚恳道:“你可想娶妻生子,赡养老母?”
王大壮猛然抬起头,激动地说:“这个……做梦都想哇!”
戚继光点头道:“好志气!我戚家军的兵丁每年饷银十两,每杀一个倭寇,额外赏银三两!平日无战事之时,按照训练考核的名次发赏银!倘若你肯发奋自强,本将保你出人头地!”
王大壮此时已经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了。戚继光话锋一转,指着陈文定,对王大壮道:“但是我戚家军绝对不允许兵油子的存在!此人懒散油滑,脚步轻浮,想入我戚家军,因此挑了你作为他的进身之阶。这一战,倘若你输了,就滚回老家种一辈子地吧!”
说罢,戚继光离开了。而这粗矮汉子,明显换了一个人似地,浑身上下掀起滔天的战意。陈文定仔细盯着他的眼睛,那水汪汪的眼珠子内,竟然发出了绿油油光芒!
是狼的眼神,是不甘心的眼神,是不死不休的决战眼神!
陈文定怕了。
他虽然年纪小,却不是笨人,他懂得“蔫人出豹子”的道理。平日里在街头打架,他打老实孩子尤其狠,但往往是见好就收。因为他知道,如果一个人总是挨打不还手,那就意味着他一出手就是杀手。
但是有一股信念在支撑着他,不容许他退缩。他脑海中浮现出陈阮君的倩影,似在观望,似在嘲笑。
****的!连你这个傻瓜都想讨老婆,都能为女人一战,难道我陈文定就不能?
赌一把!有赌未必输!
众人发现陈文定的身上也腾出一股气势,是那种赌场里常见的,输光了的赌徒意图搏命的气势。他呲牙咧嘴,如同护住羊羔的老山羊,彰显出了另外一种狠劲。戚继光盯着他的变化,似乎有些诧异。
王大壮并未理会陈文定的变化,他只是一步一步的逼近陈文定,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准备随时发起致命一击。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众人都紧紧屏住呼吸,他们预料着,接下来将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搏斗。
突然,陈文定叫道:“且慢!”
王大壮一怔,他早已蓄满的气势顿时为之一滞,浑身上下的筋肉明显松懈了下来。
陈文定堆出笑脸,对王大壮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在这里拿性命做耍?今日一战,你我点到即止,分出胜负便可,万万不能出手过重啊!”
随后陈文定转过脸,对戚继光道:“他杀气太重,还请戚将军发个话,别叫这位兄弟伤到我的身子骨!”
王大壮自然而然也望向戚继光,等候将军给出的答案。他看见戚继光的表情由轻蔑,突然变为惊讶,继而转为愤怒。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裤裆处有剧痛传来,不由闷哼一声,下意识的弯腰捂住裤裆,但紧接着下巴遭到了一记重创,王大壮立即陷入了无意识的昏迷之中……
由于陈文定的“智取”,再加上杨紫嘉的情面,戚继光只好将陈文定收录军中,当然陈大壮也没有真的被赶回老家种地。戚继光随后与赵河川告别,把四千义乌兵拉到绍兴大营,开始了新兵入伍后的残酷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