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永康、丽水三地乡民已经在八保山展开了混战。他们缠斗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山上山下,举目四望到处是人。陈阮君在搏斗着,陈精忠在搏斗着,王如龙、朱珏在搏斗着,叶大正、金福在搏斗着,各族各门的首领都在搏斗着。不断有人受伤倒地,紧接着被成百上千只脚踩成肉泥。不断有惨叫声响起,继而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人群中出现了陈文定的身影。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是踩了这个人的脚,便是撞了那个人的腰。人们呼出来的臭气、放出来的臭屁,还夹杂着酸汗味、狐臭味、脚丫子味,酿成了难以言明的臊气。而这种臊气,反而强烈的刺激着人们,使他们更加亢奋。空气里,渐渐又充斥着血腥的气味,令嗜血的青年儿郎们更加兴奋的作战。
那晚杨紫嘉活捉了倭寇细作,没有问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因此将其绑送县衙,结果遇上了心仪已久的戚继光,便把倭寇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戚继光起了爱才之心,动了招揽杨紫嘉的心思,也把那个倭寇丢到爪哇国去了。
至于这些倭寇为什么会出现在义乌县城,似乎没有人关心了。
除了陈文定。
陈文定有种直觉,倭寇是冲着攻占义乌县城来的。
当陈文定犹犹豫豫,最终把想法告诉杨紫嘉的时候,陈阮君早带着义乌的各大宗族,前往八保山夺矿去了。
杨紫嘉得知了陈文定的想法,顿感事态严重,一边派陈文定前往八保山通知陈阮君,一边重回县衙,将此事禀告戚继光和赵河川。
陈文定身小力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挤到护卫森严的陈阮君的身边。
陈阮君识得陈文定,对他叫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孩子,来这里做什么?伤了性命,不是好耍的!”
陈文定忙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陈阮君。
陈阮君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说的可当真?倭寇又在哪里?”
她情急之下,不禁加大了声音。陈精忠在一旁注意到了,挤过来大声斥责道:“内陆州县,哪里有倭寇?你这小畜生,整日游手好闲,就会偷鸡摸狗,还学会行骗了!我给你说,少在这里扰乱军心,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陈精忠又对陈阮君说:“咱们甭理他,这是个有名的小混混,从小到大,就没干过一件好事!”
陈文定大怒,指着陈精忠张口便骂:“臭王八!别后悔!小爷拍拍屁股立马就走,你们死绝了关我鸟事?”不等陈精忠还口,转身就走。
一只芊芊素手猛地伸出,死死抓住了陈文定的手腕。陈文定只觉脉门被扣,浑身一麻,顷刻间动弹不得。陈阮君扳过他的身子,目光炯炯,肃然道:“你快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金福、叶大正二人在后山厮杀。金福使的是两只板斧,舞起来虎虎生威,沾之非死即残。叶大正使的是一柄烂银枪,点点星光,挑死敌人无数。二人越战越勇,如同出山的大虫一般,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义乌儿郎见首领如此彪悍,不由激起了万般血气,也是个个奋勇争先,与敌人放怀大战!
永康、丽水乡民慌乱一阵,随后在他们首领的指挥下,奋勇抵抗着。他们依仗后山人多,渐渐抵挡住了金福和叶大正的攻势,并开始发起反击。大队人马逐渐合围,将叶大正、金福等人困在核心。
双方酣战良久,叶大正、金福越来越不支了。乱军之中,叶大正对金福道:“敌人众多,是战是走快拿个主意!”
金福的右肩刚刚挨了一铁锹,现在正火辣辣的疼。他没好气道:“走?四面都是敌人,走到哪里去?”
叶大正杀得浑身是血,抽身闪过对方的一记飞铲,对金福道:“再撑一会,料想援兵就到了。”
金福的腰眼被人踢了一脚,疼得蜷缩成一只大虾米,哪里还说得出话?叶大正忙上前帮他抵挡着,金福抽出身子,揉着腰慢慢后退。
正在双方胶着苦战之际,敌人身后突然喊杀声大起。王如龙率领族人从山南杀来,朱珏率领族人从山北杀来,把敌人的阵脚冲得七零八落。王如龙杀到叶大正、金福跟前,大声问道:“老叶、老金没事吧,他们的人怎么这么多?”
叶大正尚未接话,金福早已破口大骂:“娘希匹的,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再晚一步,你就得给我们哥俩收尸了!”
这时陈阮君的主力人马攻了过来,与众人合兵一处,奋力进攻。义乌乡民见诸路好汉集结,顿时勇气倍增,又兼保卫乡土,于是就在这八保山之上,与永康、丽水的乡民死战。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染满山。
不久之后,永康、丽水的乡民渐渐不支,慢慢显露出败像。
王如龙平时广阅兵书,深通兵法,他每击溃一部分敌人,不忙着包围与杀戮,而是一味的驱赶、一味的制造混乱。哪里集结起成规模的敌人,他就立即赶过去杀散。如此这般,即使有人想止住败逃的脚步,转身抵抗,可是在这种溃散的洪流中,只能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煌煌如丧家之犬般败逃。
敌人已经败了。
众人打算乘胜追击,将来犯之人赶尽杀绝,陈阮君却命令各部收拢人马,迅速撤回义乌县城修整。
傍晚时分,众人抵达义乌县城近郊。这时,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的也消散了,那金灿灿的大地,慢慢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着,万物都被笼罩在其中,化为千万怪兽,躲在角落里蠢蠢欲动。
忽然前队发生了一阵骚动,队形逐渐散乱开来。后面的人停下脚步,张皇四顾,不知出了什么事。陈阮君对陈文定道:“陈精忠在前面探路,你去问问他出了什么事。”陈文定大声应诺下来,尚未动身,前方传来陈精忠气急败坏的声音:“这帮卑鄙的家伙,竟然设下了埋伏!”紧接着又传出几声惨叫。陈精忠怒吼连连,前方喊杀声大起。
大变之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陈阮君手持吴钩,勉强稳住心神,大声道:“乡亲们,这是小股敌人骚扰,大家别怕,随我杀敌去呀!”众人齐发一声喊,跟随陈阮君冲上前去。
陈阮君见前方人影瞳瞳,厮杀渐浓,心中不禁着忙,运起轻功飞身而去。只见前队乡民们血染衣襟、狼狈不堪的向后退,陈精忠跑的最快,惊惶而绝望的喊着:“乡亲们小心,那不是邻乡的人,那是东瀛倭寇啊!”
自本朝嘉靖二年以来,东瀛列岛的倭人屡屡侵扰我大明东南沿海。他们杀我大明子民、辱我大明妇女、抢我大明财物、占我大明土地,在人们心中早已成为妖魔的化身。此时此刻得知是倭寇来犯,众人无不心胆欲裂。稍具血气的人挺身向前,而胆小怯懦之辈则一哄而散,陈阮君弹压不住。那些心内犹豫、不知是战是逃的人,被怕死之辈一带,也只得跟随他们仓皇逃命去了。
陈文定被人流裹挟着,只能不断地走、不断地跑,根本无法停住自己的脚步。走了许久,他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沉重,却仍然被人群推搡着前进。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到逃跑的人流中,队伍越来越庞大了。陈文定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耳边乱糟糟一片,只是下意识的跟随众人乱跑。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跑到了西边,却碰到了更多的倭寇。于是人们又往回跑。陈文定上气不接下气,跟着人群随意跑动,也不知是东还是西了。
这时,有百余名矮胖的倭寇追上义乌乡民。他们冲入义乌人群之中,放肆的举起倭刀,展开了疯狂的屠戮。只见他们手起刀落,杀人如割草一般,每有刀光忽闪,便有血光乍现。义乌人全部懵了,他们毕竟是些庄稼人,打打群架还可以,何曾见过这等沙场血腥的场面?这些倭寇,比豺狼还要凶恶三分!这些倭寇砍呀杀呀,竟然情不自禁唱起了歌!他们大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似乎在歌唱这种野兽般的行径。他们只有在杀戮中才能获得满足。
就在这危急关头,陈阮君、王如龙、朱珏、叶大正、金福带着十几个勇士赶到了。陈阮君金莲轻点,跃入战圈,扬起吴钩!倭寇们挡者披靡,须臾之间已有十余人授首。陈阮君厉声叱喝着:“乡亲们,莫要慌乱!倭寇不是恶鬼,他吃不了人!方才我们已经扫清了前方拦路的倭寇,让我们再添一把力,将这些半路杀出的狗杂种送回他们的老家!”
陈阮君武艺高强,义乌人尽皆知。经过她一番鼓动,大伙心中的恐惧去了一半,但凡稍有血性的男儿都向前努力厮杀。很快,人多势众的义乌儿郎迅速扭转局面,将百余个倭寇团团包围,尽数剁成了肉泥。其实,唯一让人们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当人们放下一切拼命去做时,恐惧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大伙见消灭了倭寇,心劲儿一松,纷纷躺在地上休息,有些人甚至累的倒头便睡。陈阮君见势头不对,强打着精神对众人道:“现在不是松劲儿的时候!此处说不定还有倭寇,进到县城里再睡也不迟!”
众人不得不又振奋起精神,慢慢起身归队。陈阮君环顾左右,不见陈文定的身影。她心中顿感不安,大声喊道:“陈文定何在?”
陈文定此刻正躺在尸堆中装死。但凡战死沙场之人,面目必然狰狞。而陈文定的扮相乃是狰狞之中的狰狞,世间千言万语,绝不能形容其万一。眼见得倭寇死伤殆尽,又听陈阮君喊叫,陈文定这才爬起身来,抹净脸上的鲜血,扑打着身上的泥土,对陈阮君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