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
伴随着雷霆般的怒吼,一个满脸虬髯、熊腰猿臂的中年壮汉猛然站起,右手成拳,狠狠地砸到八仙桌上。桌上茶杯一阵颤动,喝残了的茶水溅出杯外,泼洒到桌上、地上,兀自散发着袅袅热气。
“族长,他们咋个不敢哩!永康、丽水的人都快到八保山了,他们摆明了要抢矿,硬是要和咱们义乌人结孽呢!”
中年壮汉脸膛通红,胡须一颤一颤。他背起双手,在厅堂内来来回回疾走。
“族长,你快想想办法,咱们的八保山银坑洞,就要被外乡人霸占了呀!族长,咱们身为义乌第一宗族,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所欲为吗?咱们就这样坐视不理吗?”
中年壮汉显然就是族长了,他脑中急转,正在努力想办法。他似乎不耐烦耳边的聒噪,一挥手道:“别说了!”
“族长!”那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面庞憋得通红。
“我叫你别说了!”中年壮汉目呲欲裂,大吼一声,走至八仙桌旁,运起全身劲道,一掌下去,将八仙桌劈的四分五裂!杯儿盏儿壶儿帽儿纷纷掉到地上,劈里啪啦摔得粉碎,茶水淌了一地。那人浑身一哆嗦,不禁向后猛退了一步。
中年壮汉怒极反笑:“好胆!敢在我陈大成眼皮子底下抢咱们的银矿!”
“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对面那人义愤填膺道:“义乌陈大成的威名,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凭族长你那套“霸王刀法”,使将出来,足足抵得上千军万马!咱们义乌陈家,岂是好惹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陈大成有些得意,对那人道:“陈精忠,永康、丽水到底来了多少人,你心里可有个数?”
陈精忠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亲眼所见,漫山遍野的人,乌压压的一片,没有五千,也有三千!”
“来了这么多?”陈大成大吃一惊,脸色逐渐沉重。
“确实如此!”陈精忠肯定的点了点头。
陈大成加重语气:“当真?”
陈精忠面目凝重:“当真!”
“好!”陈大成咬牙切齿道:“神来杀神,佛来灭佛!我陈大成活了半辈子,尚不知“怕”字怎么写!我叫你们齐齐整整的来,断手断脚的回!”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陈家院门大开,十余名大汉腰挎钢刀,快马加鞭,朝四方飞驰而去。马蹄声“咯噔咯噔”远去,没过多久,义乌稍具规模的宗族之长全部集中到了陈家。半个时辰后,族长们从陈家出来,大都面色深沉如水,各自拱手道别,也不言声,翻身上马,如上了膛的红衣大炮一般,风驰电掣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唬得陈家庄村民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滚滚烟尘中,人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只听各处不断传来乱糟糟的马蹄声,愈加引发了人们心中的不安。
老天爷似乎不甘寂寞,紧赶慢赶前来凑热闹。只见夏日午后,义乌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隐约有电闪雷鸣,还有那呜呜的风声。日月星辰统统不见,唯有茫茫的苍云弥漫四方,仿佛在昭示着人们:大变在即。
“山雨欲来风满楼呐!”
一个瘦高个儿突然诗兴大发,高声吟哦了这么一句。却听旁边人说:“老朱,听说你在赵太尊府里当篾片相公,得用的很,怎么今天有空出来逛街串门子?
瘦高个儿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小结识的好友陈子銮,眼下在县里当着典史,专管缉拿盗匪、靖绥地方一应事务,是个县里的实权人物,谁都得敬他三分。
他忙笑道:“清客清客,帮闲文人罢了,没钱,有的是功夫!你这大司寇,不去拿你的盗贼,什么风把你吹到陈家庄来了?”
陈子銮吃吃笑着,道:“还不是陈庄主的威风?永康、丽水的人来抢咱们的银坑洞,他要组织乡勇打斗,特地知会我一声。你知道这种事情县里从来不插手的,我也就瞧个热闹。”顿了顿,又说:“老朱,咱俩有些日子不见了吧,走!南湖酒楼,我请!这盗贼听到我陈子銮的名头,躲还来不及,哪里敢来义乌作案?”
被陈子銮称作“老朱”的瘦高个儿,全名朱文达,是义乌县令赵河川身边的红人,虽无实权,关键时刻说句话甚是管用。
朱文达得意一笑,道:“在陈庄主那里打了不少秋风吧。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吃定你了!”
说话间,两人并肩谈笑而去。围观的群众瞧够了稀罕,渐渐觉得没意思,一个个渐渐散去了。稀稀疏疏的人群之中,穿梭着三个半大少年。他们虽说站在这里有一阵子了,但是没有和大伙一样伸长着脖颈、好奇的指指点点,而是显得鬼鬼祟祟,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只见内中一个少年蹑手蹑脚走到一个地主模样的人身边,四处张望一会,猛然探出右手,用食指与中指,闪电般从那人袖中夹出一张银票!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少年围了上去,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而那地主依旧饶有兴趣的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陈府的大门,浑然不觉已被人偷了银子。下手的少年使了个眼色,那二人会意,慢慢地挤出人群,一同向偏僻的小巷走去。
三个少年走入巷子深处,下手的少年四顾无人,得意洋洋的开始吹嘘:“瞧见了没?什么叫身手敏捷?什么叫干净利索?什么叫英明果断?小爷就是!你们两个好好学着点,有这么一手,咱们吃遍天下!想当年,小爷一伸手,就弄来十两银票!咱们全家吃喝了三年!看这次……咦?这不是银票,这是大明宝钞,我呸!”
大明宝钞现在已成废纸一张,不知道那地主带在身上做什么,也许是如厕用的。
少年大骂一通:“穿的人模狗样,身上都不带钱的?这人什么德行!抠门抠到家了!”
他骂了一通,仍然不解气,竟然要回去找那地主算账。另两个少年连忙拦住,其中一人道:“我说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不是还有积蓄吗?去粮店买点杂粮,回家煮饭吧。”
另一人道:“二哥说得对,午时早过了,我好饿呀。大哥,咱们回去吧。”
他“嘿”了一声,扭头对二弟道:“又是你这家伙,总是扫我的兴致!”又对三弟道:“你除了吃还会做什么?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吭哧了几下,毕竟自己也饿了,想了想,只好说:“暂且放过他一次,下次……哼!走,买粮食回家!”
这三个半大小子是兄弟仨,老大叫做陈文定,老二叫做陈文明,老三叫做陈文昭,虽然同是一母所生,但秉性全然不同。陈文定一看就是个惹是生非的料。陈文明斯斯文文的,有点像读过书的童生。陈文昭一脸的馋相,掱手这个职业真的不适合他,这是个当厨子的好材料。
三兄弟毕竟年少,计议停当就兴冲冲的朝粮店赶去。一路所见,尽是些精壮的乡民,个个杀气腾腾,扛着锄头、耙子、铁锨这些个农具,行色匆匆向八保山银坑洞方向跑去。陈文定很是好奇,拉住几个乡民询问,他们都不耐烦的挥手驱赶:“小孩子家,懂什么,走开走开!”
陈文定大怒,朝着他们的背影张牙舞爪一番,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心想:“等哪日撞到小爷手里,哼!不偷你个倾家荡产,小爷就跟你姓!”
转过街角,便是粮店。三兄弟买上杂粮,装入袋中。陈文定双手托住粮袋,大喝一声:“起!”摇摇晃晃中,将粮袋勉强抗在肩上。两个弟弟忙上前,左右扶持住,共同托起沉甸甸的大米,朝家中缓缓走去。
几经周折,三兄弟终于回到家中。这是个窄小的庭院,院内只有一间破败的茅草房,还有一个早已废弃的猪圈。放眼望去,与其说是个家,不如说是个荒废的草庙。风一吹,房屋颤颤巍巍,指不定何时就会轰然倒塌。
陈文定加一把力气,背粮进房,熟练地将杂粮倒入缸中,再从灶下鼓捣一阵,升起了熊熊炉火。两个弟弟也来帮手,一人往锅中添粮添水,另一人从屋角抱来一堆柴禾,逐个往炉膛里送。
不久,饭熟了,三兄弟拿出碗筷,舀饭来吃。陈文昭不知从哪里又寻出几块酱豆腐,三兄弟大喜,举起筷子分而食之。陈文定边吃边说:“文清、文彪,咱们快点吃,我听着声音,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趁乱再做上他几票!”
老二陈文明吞吞吐吐道:“大哥,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对呀。爹娘在世的时候,经常跟咱们说,要做个好人。”
陈文定伸过手去,在陈文明脑壳上凿了个爆栗,响声清脆。陈文明不禁大声叫疼。陈文定一副不以为然的面孔,道:“爹娘还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陈文明疑惑道:“爹娘啥时候说过?”
陈文定牛眼一睁,吓得陈文明不敢再说,忙低头扒饭。而老三陈文昭早已吃完,眼睛直勾勾望着锅里。陈文定把手里的碗递给三弟,轻松的说:“我吃饱了。”陈文昭大喜,接过来往嘴里扒着,吃的很是香甜。
这时外面人声鼎沸,叫骂声、哭喊声响起,并有愈演愈烈之势。三兄弟吃罢饭,紧忙出门查看。只见打谷场附近满满的都是人,人群如同烧开的茶水一般,沸沸扬扬。
陈文定三兄弟分开众人,挤入圈内。映入眼帘的,是几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横七竖八堆在打谷场中央,鲜血淌的遍地都是,血腥味浓重的令人窒息,苍蝇越聚愈多,嗡嗡嗡在尸体上空盘旋。陈文昭一个作呕,竟然把刚吃进去的饭完完整整吐了出来!
陈文明只看了一眼,就捂着脸,不敢再看了。陈文定却显得淡定许多,不过也是把头扭了过去。
突然,人群里出现一阵骚动。大伙很快闪出一条人胡同。陈文定定睛望去,原来是庄主陈大成来了。
惨嚎声响起!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扑到陈大成脚下,嚎啕大哭。他边哭边说:“庄主,他们好狠呐!我们刚和他们打个照面,一句话都没说,他们上来就下杀手哇!我们的人,死的好惨呐!呜呜呜呜……”
陈大成犹如铁塔般钉在地上。他闷声道:“陈天宝,你是我们庄里武艺最好的武师,你带去的人,都是各个宗族里面最精壮的汉子。我叫你们佯攻一次,试探敌人虚实,可是你们,你们竟然……一个时辰都没到,就被人家杀了个一干二净?”
陈天宝以头抢地,嚎哭道:“陈大哥,我没用,我该死,是我害了他们,你杀了我吧!”
陈大成接连摇头道:“岂有此理,事情还没弄清楚,何必如此。”说话间,陈大成弯下腰,想把陈天宝扶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陈天宝猛然跃起,双掌结结实实打到陈大成的胸膛之上!
事起突兀,仓促之间,陈大成反应不及,顿时被打出三丈之外,口中鲜血狂喷。众人都呆在当地。陈天宝偷袭得手,露出满脸狞笑,正欲抽身后退,只见陈大成不顾身体遭受重创,硬生生压下体内奔腾翻涌的气血,手腕翻转,运起劲道,只听“嗖”的一声响,一只金镖破风而去,正中陈天宝心窝!
陈天宝手捂胸口,鲜血从指间溢出。他勉强站立不倒,脸上露出绝望神色。
陈大成口中鲜血依旧狂喷不止,额头上青筋毕现,但是他仍然站着!
二人屹立风中,互相凝视着对方。
似乎早就约定一般,他们同时倒下了。
此时众人方回过神来,纷纷围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