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步走到石桌前,在那男子对面坐了下去,周国将士欲上前喝斥,被男子举手阻止。
冷敏澈示意别人为他斟上茶,笑着说道:“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终有幸在此相见。白大将军时常与朕提起将军,夸赞将军骁勇善谋,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周国皇帝陛下过奖!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慕容致远神色漠然,淡淡地说道:“在下为庆国车骑将军,既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他面露凄然之色:“如今乾城既破,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文仲苟活至现在,已是不忠!”
不忠?雪怜撇撇嘴,开口说道:“慕容将军此言差矣。你说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可知供你吃穿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是老百姓哎!你吃的是他们种出的粮食,穿得是他们织出的锦衣。
作为一个大将军,真正需要保护的,不是皇宫里的君王,而是百姓的安危!
上官玢昏聩残暴,横征暴敛,不思朝政,只顾自己求神问道。臣子贪赃枉法,互相攻讦,陷害忠臣良将。
庆国百姓日子已是日渐艰难,整日里吃不饱穿不暖。
请问慕容将军:你守得是谁?护得是谁?难道你的忠,只忠于那个昏庸无道的君王吗?你会为了这样一个君王,让供养你的百姓生活难以为继吗?
还有,你为你的君王效忠而死,就要丢下你年迈的老母亲,是为不孝;舍弃那些需要保护的老百姓,是为不仁;你只为一个残暴无德的君王孝忠,不顾手下同袍同泽的性命安危是为不义。
我们皇上常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舍本逐末,不明大义。根本就不配称为名臣良将,你其实就是一个愚忠的懦夫!”
“你是什么人?”慕容致远抬起头,冷冷地看了雪怜一眼,“如此胆大包天,丝毫尊卑也无。你们皇上在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我?我是皇上身边的侍卫!”雪怜得意地挺挺胸。
“侍卫?什么时候皇帝身边要女人来担当侍卫?”慕容致远鄙夷地说道:“难道周国已经无人了吗?”
一听他如此说,雪怜顿时不干了。她瞪大了眼睛,怒声说道:“哎!你怎么说话呢?你会不会说话呀?啊?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当侍卫了?!我一个女人,都比你懂得忠孝仁义。你还是个大男人咧,不孝不仁不义,也好意思瞧不起我这个女人?!”
“你!”慕容致远恼怒非常,他“呼”地一下站起身,伸出手指指着雪怜,气得说不出话来。
雪怜也毫不示弱,她倾身上前,挑起下巴,“你什么?干嘛?想打我呀?你打得过嘛你!别看我一个小小女子,三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哦,忘了告诉你,你们那位太子殿下,还是我捉住的哦。”
冷敏澈头大地看着两个斗鸡样的人,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自己钻进去。怜儿,咱是来劝降的,不是来打架的,你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
慕容致远颓然坐下去,低声对冷敏澈说道:“想我慕容致远一向自翊智谋不凡。如果不是我被陷入狱,你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攻城乾城。禁卫军的那封信,是你们周国的手笔吧?不知究竟是谁出此毒计,陷某于此?”
冷敏澈还未开口,雪怜已经洋洋得意地说道:“自然是我喽。你瞧不起的小女子,”她弯下腰,拿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想出的主意!”
看着慕容致远怀疑的眼神,雪怜也不以为意。她喜滋滋地坐在石凳上,“看,我一个小小女子,都比你们庆国那么有名的大将厉害。”她用拇指掐着小手指,比划一下,又张开双臂划了个大圈。“你说,你们庆国若是不败,那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你不是侍卫吗?难道也有与皇上平起平坐的权力?小小侍卫如此无礼,这便是周国的礼教传承吗?”慕容致远不屑地冷笑。
雪怜瞪起眼,“我……我……”她脸胀得通红,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眼里慢慢地溢出了泪。
冷敏澈“呵呵”一笑道:“将军莫怪,此朕之贤妃。贤妃出身江湖,性情豪爽,一向不拘于礼,自在惯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将军多多包涵。”
冷敏澈不说还好,他这样一说,雪怜更觉得自己委屈大了。这将军嘴巴也太毒了些!她咬着嘴唇,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抽噎声顿起。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尴尬地僵立在那里,只听到她不断抽泣的声音。
慕容致远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脸色微红,目光闪烁。只好借着饮茶,掩住了自己的不自在。
雪怜哭了一会,抽抽嗒嗒地说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不过吃了人家几年粮食,就忘了自己祖宗是谁了。这么多年为敌国卖命,都没有不好意思过,你还不如我呢。如今我们不是来叫你投降,是劝你改邪归正而已!”
她擦了擦眼泪又接着说道:“我听说你家太夫人一直住在乡下,不肯跟你进京都享福。说不定,她是怨你数典忘祖,又不忍断你鸿鹄之志,所以才选择避而不见。”
“怜儿!”冷敏澈厉声喝止。雪怜白他一眼,倒也住了嘴。
慕容致远脸色煞白,额上冷汗也流了下来。他一脸悲怆,讷讷不得言。想起幼时母亲总是满怀心事;长大从军时母亲的欲言又止;直至后来,他成为庆国车骑将军,欲接母亲来京时,母亲的抗拒!
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在乡下住惯了,不习惯京都的生活。难道,她真如这女子所言,一直都是在避着自己、怨着自己的吗?!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连周朝皇帝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直到妻子走过来,轻声唤他几遍,他才惊觉,原来天色已近子时了。
整个乾城仍然灯火通明,不知何处燃起的大火,映亮了大片天空。街上隐隐传来的周军呼喝之声,提醒着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从今天开始,这里,已经属于周国了!
他站起身来,出神地望着红色的虚空,想起那个女人的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试问,这样的皇帝,天下万民谁不爱戴?
母亲,难道儿子这么多年以来的坚持,真得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