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今天同样炎热的夏日傍晚,熟知水性的许勇在秦淮河畔救下了一对落水的母女,然而他自己却在返身回岸时腿部突然抽筋,不幸落水身亡。事后,救人的许勇被公安机关颁发了英雄证书,正值英年的许主任却因此而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许夫人将丧子之痛归结于许主任的“一贯纵容”,许夫人一气之下独自回了老家,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回来找许主任。
许主任曾去事发地点了解过,据说许勇溺水时是有很多人在岸边围观的,被救的母亲第一时间发现了恩人的异常并向岸边的游人求救,只可惜不知道是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懂水性,还是真的施救时间已经晚了,总之许勇被打捞上岸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许主任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听到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从侧面看着他激动的脸,那是一张不知是为了愤恨还是为了嘲讽而扭曲的面孔。
许主任一直为许勇的死而深深自责着,他为此悲痛不已,更加后悔自己的那套教育方式,或许他该教许勇做一个普通麻木的孩子,那样至少不会丢了性命。许主任的这一痛就是两年,伤心欲绝的主任就此放弃了再婚添个孩子的念头。
许主任把头转回了室内,也许是我和许勇真的有挺多相似的地方,主任看向我的眼神更多像是在看他自己死去数年的孩子,甚至于有可能许主任误把我当成了他儿子的某种现实延续吧。不管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初衷,现实中主任对我那种发自肺腑的善意,让我很是感动。
我没有办法完全体会到那种丧子之痛的悲鸣,可看着一向严肃的主任嚎啕大哭时,我真的好想喊这个长我十几岁的老大哥一声“爸爸。”我张了张嘴巴,那声“爸爸”并没有喊出口,我毕竟是一个有父亲的人,我走上前去,把这个宽厚的身躯揽在了怀里。
我感觉到怀里庞大的身躯在微微抽搐着,办公室的空调吹着阵阵冷风,却没有办法抚平这个不惑之龄男子心中化脓的伤口。成熟的男人也会流眼泪,眼泪是人类情绪的一种宣泄,并不是孩子或者女人的专属。啼哭的主任也会一边哭一边狼狈地流鼻涕,不一样的是男人很少哭泣吧。
我轻轻拍抚着主任的后背,这个伟岸的中年人此刻虚弱地像一颗在风雨中飘摇无依的小草,除了颤抖地释放再无其他。
男人暴风雨后的平静不会像女人一样笑逐颜开,有的是一股出乎寻常的平静。良久,主任止住了泪水,平静地抬起头颅,用一种温暖的眼神看着我。他突然站了起来,离开了我的膝盖,走到桌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照片。
主任把照片递给我,我接到手中投去目光,神情微恍,照片中的小伙子穿着一身蓝白色的校服,巧合地是他和我的外貌神情竟有七分相像。
主任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像是回忆着些什么开口:“高飞,你来了学校十一个月零二十三天,从你来学校报道的第一天起,我就留意上了你。我观察了你一个月,不管是神情、脾气、举止还是相貌,你和许勇都太像了。”
我心里大吃一惊,看向主任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有些无法接受被人窥探的事实,即使这个人是我敬爱的许主任。
主任回转过头,微笑着看向我:“你觉得很荒谬是吗?”
主任走了过来,想拍拍我的肩膀,我本能地避开了。主任讪讪笑了笑,我看到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起初,我还可以通过远远地观察你来弥补对许勇的思念。再后来,也许我疯了吧,堂堂的一个教学先进工作者,老院长的得意门生,竟然要靠偷偷摸摸地看一个小伙子来找寻活下去的信念。当老李来院里闹事想给你办迁档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我主动接触老李,帮你解决了档案问题。过了几个月,我又找到我的老师,也就是前院长封老,我告诉他我们院里有个孩子和勇儿很像,我苦苦恳求他将我调任经管系,让我和我的孩子距离近一些。”
可怕是我此刻唯一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许主任此刻给我的感觉是:他真的疯了!忆子成疯!
许主任没有理我,自嘲地说着:“封老初次听到这番话时,和你的反应一样,我的老师认为我疯了。当我苦苦相求之后,封老才表现出犹豫。封老和我说,不用这么麻烦,把你调到院里工作就可以了,当时我在院里做储备干部,按封老原先的安排,过几个月我要升副院长了。不过,我拒绝了,我害怕我的孩子会认为我是一个疯子,我担心我会打破我的孩子原有的正常生活,所以,我只能悄悄地、低调地来到你的身边。封老让我再考虑考虑,他说这样做会影响我的前途。前途?多可笑的一个字眼。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丢失了,还有什么样的前途可以打动我的心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许主任所述说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这样的行为如果被外界所知,我绝对相信许主任会被“四院”的人抓进去。
“再后来我来了经管系,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许主任惨淡地对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拿走那张照片,坐回沙发椅上,轻轻抚摸照片。
听完这些荒唐至极的话语,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在系里可以那么清闲,为什么每个月的绩效评比我都可以拿第一,为什么我的躲闲从来没有人管,又为什么我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人可以坐上主任助理的宝座。
我看向主任的眼神里多出了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也许是感激,也许是其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告诉我。也许……”我想说“也许你不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把我当成许勇的替身,而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反感。”
“因为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再这么下去,最重要的是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不久了。”说到后半句,许主任刚毅的面容多出了一丝憔悴,疲惫感让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除了沉默,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主任眼中闪动的关怀之情虽然让我感到很别扭,可是我又有着说不出的感动。
“你愿意做我的义子吗?”许主任向我抛出了这个难题。之所以说是难题,是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有极大的诱惑力,我再笨也明白答应了主任,我会得到多大的好处。
“对不起。”沉默了一会,我给出了一个委婉的答案,我的大脑有点混乱。
“没关系,你走吧。我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许主任强装笑意,对我摆了摆手。
我背着身,拿起了背包,向外走去。
“你要留心赵明言,活动奖金的事情我会帮你解决,你不要担心。”主任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样令人心痛的沙哑之音让我的脚跟难以继续移动。我的头撇了撇,透过窗户看到主任仰在了椅子靠背上,眼睛对着天花板紧紧闭合,垂在胸口的手心还握着那张老旧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