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将至,兵马而归。城内早早地熙熙攘攘起来,夹道观望的人群和井然有序的羽林郎,呼号声,喧嚣声,齐齐作响,一片哗然。街道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完毕,泛着湿漉漉水汽的青石板被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茅草,触碰到马蹄时发出温和的响声。铁戟铮铮,在归乡的这一刻,无限温柔起来。
城楼瞭望台上的兵卫早在小半个时辰前,就观察到远处墨蓝的天际线下,腾起阵阵白雾,那是兵马行过时卷起的雪,昭示着不久军队就要到达城下。于是他对着自打午后便一直守在城墙垛口的陶乐吹了个俏皮的口哨,哨音悠扬,依次跨越了宫商角徵羽五个弧度,并在收尾时用了一个高难度的颤音作为结尾。这样好的音乐天赋,除了王宫里的乐师,只有军营里的兵卫才会有。
军营艰苦,在如此沉闷不堪毫无趣味可言的生活中,他们苦中作乐,乐此不疲地钻研学习了各种各样愉己愉人的方式。若是将来没有悲惨到马革裹尸或是荣耀到衣锦还乡时,凭此也能更加容易地娶到一双**美妾。吹口哨是其中最基本简单的一种,同时也是流传最为广泛而且被他们运用得最为炉火纯青的一种。这个年头,若是哪个兵卫连声口哨都不会吹,那他日回乡必是无言面见江东父老的。
可惜早已经对这一切熟络的陶乐,再也无法使自己能在听到这样的哨声后,脸上迅速升起两酡遭遇男子戏谑时该有的羞涩霞红。
没有得到回应的兵卫心情很是失落,他大声朝陶乐喊道。
“陶大姑娘,你哥哥就要回来啦,还不快下去等着。”
高高的城墙迎面刮来阵风,吹得少女红色的斗篷摇摇摆摆,长长未束的头发,和着帽檐上那团雪白的狐狸毛在风中飘起。
“我就在这里看。”
问话的暗自纳闷,从前哪一次不是急匆匆跑下去,怎么今日倒学会矜持了。莫不是将军府教女有方,终于把这任性刁蛮的大小姐**成端庄淑女了。
那端沉默的人正瞅着那片冉冉将立的上弦月,心绪万千,兀自出神。
从被带回将军府的那一日来算,到如今整整三年。这也是她记忆里唯一存在的三年,宋玦常年领兵在外,每次回府待不了多久便又消失不见。每一次,她都习惯了站在这儿,看着他领着军队走,再看着他领着军队回。一次一次重复的背影,却无法阻拦一次一次愈发浓重的眷恋。
这三年过来,城门巡守的兵卫早已和她混得熟络,熟络到他们一月换几次班,每班是哪些人,连交接时辰她都一清二楚。三年前,宋玦第一次要抛下她去出征时,她就一个人跑来这里。可这城楼哪里是想上就上的,面对着这样一个阴着脸也不知声的小姑娘,巡逻的兵卫怎么也不肯放行。然后她就蹲在城门前先是梨花带雨,接着惊天动地。那片汪洋之势恰如涛涛江水飞流直下横跨了三千尺,总算,有个略有头脸的兵卫想起来曾经在燕国王宫内见过这位姑娘,担心惹事才放了行。
一来二去,兵卫后来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偶尔寂寞冗长的夜间他们也会闲话聊聊镇国将军家那位盼着哥哥回来的小妹妹,打发打发那些细碎无谓的时辰。甚至有时当人们又相传着镇国将军又要带兵攻打何处何处时,他们脑海跳出的,竟然会变成她。这个蛮不讲理却又凄凄怨怨的小姑娘。同一个人怎么会留下这样截然相反的两个印象呢,但是他们觉得事实就是如此。这就好比你既有一个无坚不摧的矛又有一个势不可挡的盾,只要你没有非要纠结于它俩到底谁更厉害的结局而让它们相互攻击,那它们确实是可以同时存在。
军队入城。
宋玦在城门前打马停住,兵马绕开他的身侧鱼贯而入。他调转马头,仰身向后,高高的城楼上那抹红色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墨蓝的苍穹,映着天空中飘飘洒洒的雪花洁白通透,立着的人儿与他视线相对,却久久没有移动。
宋玦想起这次临行前自己对她说的那句
“不管怎样,此生我都只能也只会是你的兄长。”
内心翻滚起腾。北地的雪,没有绵软柔长,似一把锋利的刀,摧得四肢百骸生冷僵硬。他突然慌张了,即使是当初对阵军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三年前,到底是为什么要以兄长的名带她回来。是真的想束缚天下的悠悠之口,还是根本不过想给自己一个留下她的理由。
有风雪从袖口领巾处灌进来,城楼上的陶乐裹紧了自己的斗篷,默默凝视远处的那个人。他回来了,她当然开心,昨天整整一夜都没有合眼。可是现在,她却失去跑下去迎接他的勇气。
那天自己愚蠢的模样,宋玦淡淡的拒绝还历历在目,清晰得让她无法躲避。
那是大军出发去西夷的前一天,她在宋玦的书房里有意落下那张花笺。她觉得自己此生的才学都费心在上面,拼拼凑凑了数十句诗文歌赋,不过想表达一句
“妾甚思君,不知君意。“
她喜欢他,从三年前她失去了一切记忆后,刚刚睁眼瞧见面前的这个人时就开始了。
君意表明回复得很快,宋玦捏着花笺去见她,那样温润的手指揉着她的头发,那样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连拒绝都是温暖得叫人无法心寒。
“陶乐,不管怎样,此生我都只能也只会是你的兄长。“
该怎样回答,她可以熟练的应付冷嘲热讽,嬉笑怒骂,即使嘴皮子上斗不过去也能装出不动声色的模样。可是那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该一笑而过还是嚎啕大哭一顿。第二天宋玦领兵出发时,她没有如往日一样爬上楼台,弯着身躲在垛口之下。等到队伍走出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慢慢站起来去凝视着已经远远离去的身影。从前每次看他领兵远行,她伤心不过是觉得是距离远了,等到那时她才明白,原来就算距离不远,他们的心也是远的。
她终究只是妹妹。
冰凉的雪花丝丝点点,陶乐从回忆中抽离。临安城下,月华如霜,她爱慕的人驻足原地,仰头回视着她。距离让面目模糊不清,然而黑夜下勾勒的脖颈弧线,是依稀可辨的修长优美。
陶乐暗暗咬了咬牙,心里有些许懊悔之意泛上。这样的冷的天让人太不利索,要是当初没有冲动去送花笺就好了。现在,到底是装成若无其事不计前嫌的样子跑下去还是继续站在原地等着。
她来回思索了许久,犹豫不决中军队几乎已经全数通过了城门,而楼下的人仍然安坐在鞍上,
君不动,我动。厚重繁琐的冬日衣裙蹒跚着脚步,楼梯而下,蹬蹬作响。
宋玦只觉得迎面跑来了一团鲜红的火焰,要挣开这沉沉冬日的束缚。
“哥哥。”
陶乐飞快的步伐在马前停住,抬起头时面上表情还有些不适,斗篷下的面庞被冷风吹得两腮莹白。那双冻上层雾气的大眼睛,朦朦胧胧,像冬日雪地里跑来了一只乖巧的小兽。
宋玦嘴角噙着朵笑花,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拉上马背。
“等很久了,我们回家。”
临安城内肃清的甬道踏上一匹骏马,风神秀雅的年轻将军抱着娇小的女子飞驰而过。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上,只余一轮明月高悬,照人归。
背后的怀抱温暖坚实,也许这样足矣。陶乐想。如果哥哥不喜欢自己,做个等他回家的妹妹,能够让他不那么操心,甚至还能保护他的妹妹,也是好的。夫子教的课除了兵法和武术,其他她都没有用心学过,只这两样着着实实费尽了许多心血。三年前,他救她回来,给了她温暖的家。三年后,她不要再这样孤独地看着他一个人征战辛苦。要做一个能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子。
马背上的陶乐被颠得晕晕乎乎,这样想法简直快叫她自己泫然而泣,不过到了府门没多久她就想起早晨还惹着夫子不高兴,若是这时候让他告上一状可不妙。愈想愈急,于是马童刚刚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靠近就看见大小姐风一般急匆匆翻身下马,连厚厚的斗篷都因为她飞快奔跑的步伐飘在了身后。
独留马背上的宋玦无奈摇了摇头,这些年看着她长大了,有些习惯却怎么也改不了。比如,自作主张,还有冲动鲁莽。
因着小别多日的主子回府,今夜的晚膳食房格外用心。平日宋玦不在时,陶乐独留在府里和严仲一起用膳。严仲自小四书五经熏陶出来的思想,恪守理法,就连吃饭都有一套规矩。桌上不言,夹菜不落,进食不响,勺盆不触。陶乐有时甚至觉得按照夫子的理论习惯,他很有可能在来用膳之前都已经焚香沐浴,净衣祭拜过一番。
饭毕上茶时,因着今晚那只酥皮鸭太香,还没来得及观望一下日夜思念的兄长的陶乐,总算有时间抬起头了。常年带兵在外,他的手指有了些茧甲,却依旧匀称修长的好看。碧绿的玉瓷杯捏在指间,莹润漂亮极了。
陶乐端着自己的杯子忘了抿,听见宋玦出声。
“劳夫子费心,在下在外这些时日不知舍妹可否有些长进。”
陶乐紧张地望着夫子投去视线,只瞧那个老迂腐神情默然。
“勉勉强强,就是琴法不通了些,棋术略差了些,书法画艺难以入眼,至于礼法诗文,大人心里未必没数。”
陶乐一口茶水都没咽下去,明明刚刚百般央求讨好,怎么转眼就不作数了。读书的人也会背信弃义,真是气煞了她,气得领口的那两枚一大一小的芙蓉扣都应情应景地掉进了茶盏。
啪嗒两声,一高一低,这会儿她记起先前那句不记得的诗叫大珠小珠落玉盘了,落得茶水四溅,满屋子的视线都凝聚在了此处。
洛梅上前来给她擦拭衣襟,她垂下头脸颊羞红。
宋玦看着她浅粉色的衣衫上铜钱大小的茶渍,放下手里的杯子吩咐道“带小姐下去换衣服吧。”
陶乐垂着头直到出门,怏怏不乐抱怨着“老匹夫成日就会胡说话,我明明兵法就学得很好啊。前日他同我纸上斗兵还没有赢过我。可他怎么偏偏就挑坏的讲,这下哥哥还以为我真的毫无长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