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赴宴X家族X功名
待掌声稍作平复,鲍瀚卿拿出一叠请柬,对曾清平说道:“这些请柬,烦请总办分发下去,望子奇的各位袍友午正时分能赏脸光临寒舍,聊饮薄席,以庆鲍某荣登天子门生之喜。鲍某还要去关帝庙敬香还愿和恭庆圣诞,就先告辞了,各位不送!”曾清平应诺后,鲍瀚卿和鲍子奇同各位工友一一拱手道别,方率一众乐手往关帝庙而去。朱胜文等人则返回宿舍休息,其余旁观之人则渐渐散去。
时光在知了不厌其烦的鸣叫中,在人们谈笑风生的鸹噪中,在蟠河蜿蜒平静的哗啦中,在这无觉无察中渐渐逝去。只不知,对于忙碌的成年大人,和闲聊嬉戏的少男少女,究竟是时光本身让人欢喜,还是时光的逝去更让人记挂?如果答案是前者,那这看不见而又摸不着的虚无中,又为何如此多的人浮沉在酸、苦、辣、麻的无奈中,而不觉得这是人生之幸?如果答案是后者,那又为何如此多的人却依旧在挥霍光阴,而不知珍惜眼前之人,眼前之事的美好?
尚未到午初,曾清平便带领张捷和、蔡英武等请柬所邀二十余工友祭祀过“武圣”关帝爷后,分乘四辆马车一路顺官道前往晓阳畈。前一车为曾清平等总办、管事等人,中间是挤得满满当当的两车后生,最后一车是雷长凌、黄逦、金玉琳和马蔓丽等六个女孩子。
才行得数里,朱胜文被挤得浑身酸麻,喘不过气来,于是把车帘搂开,探头出去。虽然马车开动中风吹习习,但却是热浪缠绕,加之已入午时,太阳更猛,烤得皮肤生疼,只得又将头伸了回来。百无聊赖中,只有靠在车板上小寐,不时以袖拭汗,把这身犹豫再三才穿上的唯一还算整洁服帖的长袖棉布单衣的右手衣袖擦得满是汗水。心中暗想,总办今天也小气了点,多雇辆车也不至于这男的三车又挤又热象蒸笼。
雷长凌这车人少,个头也小,还算宽松。一路上众女叽叽喳喳个不停,向土著雷长凌问这问那,如同众星捧月一般。雷长凌也很享受这种大姐一般的待遇,当然也乐于向众小妹绘声绘色地讲解和描述蒲圻之地风土人情以及大族豪商之故事。
金玉琳问道:“长凌,你说蒲圻县中,家势最大的是哪一族?”
雷长凌瞬时面有得色,竖起大拇指说道:“那还用问吗?我们雷家认第二,就没人敢抢第一!”
马蔓丽故意激她,笑道:“就你吹牛!这蒲圻的大户可多呢!那游家、贺家、饶家、陈家、邱家哪个不是响当当有功名有宗社有财势茶园成片人丁兴旺的大户?凭什么你就说你们雷家第一?这不,你们家就你一个丫头,一看就知道你们雷家男丁凋零每况愈下了!”
雷长凌也没真的生气,只是作势板起脸,朝她肉脸轻揪一下,瞋道:“小丫头片子挑事是吧?千百年来,我雷姓族人在蒲圻世代居住,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将相绅商,名人倍出,连这将军寺都是唐皇为记念雷万春雷将军而建。敢问马大小姐,蒲圻一地还有哪家哪族能获此殊荣?远的不说,百数十年来两湖茶叶外销俄蒙之地,都是靠鸡公车一步一步推运上船,每逢羊楼峒至新店石板街道大桥小桥毁损崩坏需要大修甚至重铺重建之时,哪次不是我雷氏族长解囊相助并振臂一呼,方才有雷、游、贺、饶、陈、邱众商合力捐资之举?何况,在咱们雷氏一族众多高官富商中,我们这一庶支分家的境况也不过只能算是不入流而已,到我爹这代即使是只生了我一女,那也只是我雷氏这棵参天大树之中的一枝小杈断去,无关痛痒而已,你哪能以偏盖全一叶障木呢?”
马蔓丽以为她生气了,陪笑道:“好姐姐,我说笑呢!你别生气啊!”
黄逦也替雷长凌鸣不平,轻声批驳马蔓丽道:“蔓丽也太说过了点!你看长凌就知道,她们雷家向来教育子女要知书达理,宽和待人,既不端那公子小姐架子,也不歧视我等穷人。听说连灾荒之年雷氏大户都会派米施粥救济穷人,象他们这样的开明乡绅当真应该得到我们的尊敬,而不应该是调侃,你说对吗?雷家当然是蒲圻第一大族,这点谁都知晓,无可辩驳。况且,别说长凌说的都是事实,就算不是,你就看在她常请我们上馆子吃蒸菜,还送我们胭脂水粉的份上,你都不该顶撞她不是?”
马蔓丽被黄逦一说,虽非本意,但自觉错大,委屈得眼泪几乎淌下,拉着雷长凌的双手,言辞肯切地说道:“好姐姐,好姐姐!我真的不是要调侃你的,人家可真的是逗你的,你相信我嘛!”
雷长凌本就没生气,黄逦也替她教训马蔓丽了,这会面子底子都挣足了,正好就坡下驴,柔声道:“好妹妹,好妹妹,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把手抽出,顺手把马蔓丽搂入怀中,不忍看她伤心。
黄逦心中泛酸,讥讽道:“哟,刚刚还在吵架,这会又倒是肉麻起来。你们瞧这天,大太阳的,人跟人搁老远都热得慌,这两人还抱一堆,别热出内火来要寻人寻牛角梳吵着要刮痧!”金玉琳听出这意思,在旁边偷笑。
雷长凌伸出右手,一把搂住黄逦入怀,笑道:“哎呀!这无端端地哪儿飘来的SX十年老陈醋的气味?这下你没意见了吧?”黄逦笑得花枝乱颤,嘴里还不服软,学京片子叫道:“哎,哎,哎,别介!我可没那意思儿!你放开点成吗?热唉!”金玉琳和另两女孩也笑得后气不接前气,也不干了,吵着嚷着说雷长凌偏心。于是雷长凌、马蔓丽和黄逦张开双臂,把金玉琳她们三个也抱在一起,笑个不停。也不管这天,热啊。
车子一路顺蟠河而行,大约两三刻钟的样子就到了晓阳畈贺村,鲍子奇顶着大日头,带了平顶绞边的草帽,站在村口等着,怕曾清平他们不识路好带他们进村。见他们到了,赶忙招呼马车往村里进,并给车夫指路。马车拐了两三个弯,途中经过了一片青砖黛瓦雕栏画栋的高楼大墅以及一些四四方方的红砖天井院落民宅,来到一间残颓的窄小泥坯瓦屋旧院前。车中挤得快晕的一众后生和女孩赶紧跳下车,车夫们也被主人白发苍苍的母亲殷勤地留下来吃饭,于是把马车赶到野草茂盛的地方把马系好锁好任马觅食。曾清平一下车就从车上拿出带来的几大盒红纸鞭炮,招呼蔡谐成和曾明顺几个拆开拿到空旷处燃放,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朱胜文进了破院,看着那瓦屋,心中生出莫名的震惊,感叹就在附近不远却是与这残破瓦屋对比强烈的深宅大院。不但如此,这种赤贫的物质生活,竟然不但没有饿倒主人的身体,压垮主人的毅力和斗志,让主人因为嫉妒他人的成功和富贵而变得愤世疾俗歇斯底里,让主人因为丧失成功的希望而变得意志消沉破罐子破摔,反而使他变如山大压力为动力,逆水而进,跃入龙门。这世间真是造化弄人,何以既有这般孜孜以求手不释卷不论饮食不避风霜之贤良,却又有如同自己般一无希望二无斗志三无毅力的“三无”少年!颓废的我,如此这般地与贤良四目以对,让自己情何以堪?
正在嗟叹之时,眼前玉手乱晃,耳边娇笑连连,方引七魂六魄入体。定睛一看,来人一身水蓝纱裙,乌发如瀑,白肤胜雪,娇笑如铃,柔美可人,不是黄逦是谁?她笑道:“呆子!在想好吃的还是想女孩子啊?想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吧!”朱胜文傻笑答道:“哪里,哪里!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也能象鲍大人那样家贫志坚,十年寒窗,鲤跃龙门,终修正果!”
黄逦以手摸他额头,奇道:“唉呀!不对,不对!你是那个整天无精打采无欲无求的朱胜文吗?我兴许真的看错人了吧!还是你真的发烧了?”
朱胜文轻轻拍了下她柔嫩的手背,瞪了一眼,说道:“喂!喂!姜子牙七十拜相,兴周灭殷封于齐;文公六十余返晋,一战败楚而称霸;苏秦三十才发愤,终佩六国之相印;刘邦近五十而起,定汉四百年江山!我这不是还年轻嘛,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还是光明的!别这么看不起人好不好!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夸我‘士别三日,令我刮目相看’!哼!”
黄逦扑哧笑道:“哟喂!在这块进士匾额之下,连你都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难道一人得道,真能鸡犬升天不成?”
朱胜文仰头一看,在这残砖断瓦之下,老旧门眉之上,高挂着一块形制尺寸同早上看到的“利缘义取”匾几乎一样,只是文字、字体和落款不同,与周围景致反差非常之大的崭新匾额。中间阳刻“进士第”三个楷书大金字;右首宋体小字皆为竖写,上部居中刻着“钦命大总裁”,其下自左而右为“吏部右侍郎加三级崇、户部尚书加三级董、刑部尚书加三级桑、礼部左侍郎加三级黄”,底部则是一个大大的“为”字;左首竖写宋体小字,上部居中刻着“光绪六年庚辰”,其下自左而右为“正科会试中试第两百八十五名、殿试三甲一百一十一名、朝考二等十六名,钦命署理JX兴国知县”,底部则是“鲍瀚卿立”。
原来中了进士宅院上要立这样一块金字大匾,确实能光耀门庭,让无数读书人心生羡慕并以为楷模。又或许,这块匾只是张描得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的窗户纸,糊在窗上固然好看,引人注目,但这纸还有更大的实惠,糊上之后可以遮风挡雨,避己隐私,这恐怕才是人人糊窗户纸背后真正的目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宋真宗赵恒如是说,算是干脆利落地捅破了这层光鲜亮丽欲遮还休的窗户纸。可见这位天子当真是性情中人,比那些道貌岸然惺惺作态明里为国为民暗里为所欲为的伪君子率真得多,也可爱得多。
见两人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匾额,马蔓丽颇不舒心,叫住他们,指指身旁一位头发微白但眼中有神衣裳虽旧但干净整洁约莫五十岁的老妇,热情地拉住他们的手,招呼他们入座。朱胜文再看时,原来左右院子中已然摆满方桌条凳,三三两两的坐着客人。角落里还有两座临时砖砌的柴灶,里面的柴伙、把子烧得吧嗒作响,烈焰雄雄。小灶上架着铁锅,正待炒菜,灶旁的大桌子上摆满各种菜蔬和鲜肉,以及各种调味料。几个妇女正在忙活,理菜的理菜,洗菜的洗菜,烧柴的烧柴。旁边大灶上是一口直径三尺多的大铁锅,锅上层层叠叠摞着八九个大竹蒸笼,上面是一个竹制大蒸笼盖,盖上覆着纱布厚幔,水汽蒸腾,烟雾缭绕。里面不知道蒸煮的什么食物,香气四溢,五味杂陈,沁人心脾,撩人胃肠,勾得朱胜文不禁馋虫直动,口水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