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和美静的芥蒂,大约滋生在14年前。那时,爸爸从部队转业后留在青岛,我、美静和母亲留在山东乡下的平原小镇。我高考名落孙山,在小镇的加工厂百无聊赖地混日子,美静正读高中。
那年秋天的一个周末,父亲从青岛回来,家里充满了节日的气息。母亲扎着蓝底小碎花的围裙,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我和美静听父亲讲青岛的新鲜事。晚饭后,父亲看着我和美静,忽然说公司有几个提前退休的名额,而且退休人员可以安排一个子女进公司。然后,父亲开始抽烟,老半天不说话,母亲有些无助地看看我再看看美静,又看看父亲。我知道他们内心有着多么大的难处,一个名额,两个女儿,取谁舍谁都令他们于心不忍、左右为难啊,可这是跳出农门的捷径。
这时,我忽然不敢看美静了。我想,她的内心,一定有隐约的不安和忐忑的希冀在微微跳跃,我也是的。末了,父亲突然对美静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把这个机会给姐姐吧。你看,你正在读高中,将来还可以通过考大学这个渠道进入城市生活,你姐姐已经没有了……”
父亲的话音未落。两颗大大的泪珠已滚下了美静的面颊。然后她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重重的摔门声表达了她的愤怒。美静的哭声一直隐隐约约地起伏在暗蓝的夜里,我和父母坐在灯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我嗫嚅着说:“要不……还是让美静去吧。”
我知道自己出让得多么不甘心,还好,我虚弱的推让被父亲坚决地否定了,因为美静可以通过考大学走出农村,而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可能。就这样,从决定了我们命运去向的晚上直到我离开小镇,美静没有再和我说过话。那一年,我20岁。
我给美静写过几封信,美静没有回。即使节假日回家,美静也是尽量避着我,或者我说话时她爱理不理的。父母看在眼里,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父母能够给的唯一机会,被我拿走了。
第一次参加高考,美静以失利告终,她哭得一塌糊涂,对家中所有的人都爱理不理。父母逼着她复读,好在她转年考中了青岛大学,离我工作的地方只有10站公交车的路程。每个月,美静来宿舍找我两次或是三次,来了便说:“我没生活费了。”拿到钱后便很快离开,一声谢或是客气的话都没有,似乎我们之间成了彻底的债权人与债务人,而不是亲人关系。我明白她要钱不是因为父母给她的生活费不够花,而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我表明:这辈子,我是欠定了她的“情债”。
几年后,我结婚了,有女儿了。美静也毕业了,恋爱了,结婚了,她不再找我们。在同一座城市,除了回老家看父母相遇时我让女儿喊她阿姨之外,我们成了有着血缘关系却互无干系的陌路人。三年前,父母相继去世,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虽然相互知道彼此的地址,可是相互之间的联系却彻底地断了。
2003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和老公带着女儿去儿童游乐场玩。在偌大的球堆里,我感觉有一束目光射在背上。转过头,我看见了那张在血缘里便打着熟悉烙印的脸--美静。她缓缓别过去的脸上,带着些许尴尬、疲倦和凄迷,怀里搂着小小的儿子。我的心,忽然地,酸得不像样子,泪水忍不住轻轻盈上来。只是,我不敢叫她的名字,怕她负气离开。自从父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唯一的亲人。此时,一个强烈的欲望抓住了我的心:给彼此一个暖暖的拥抱。
我低头揩泪时,忽然听到了一声“姐姐”。很轻,很细微,很暖,是从心底里唤出来的。14年了,这声亲昵的“姐姐”,我已是久违。我在球堆里爬到她身边,抓过她的手:“美静,这些年好吗?”美静的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然后我知道她在东部豪华社区有一套豪华的房子,心却是冷清的:两年前,她离婚了。
我揽过她,递过自己的肩,我们偎依在一起,轻轻说话,像是回到了少不更事的岁月。聊着聊着,美静歪头看着我说:“姐姐,很久了,没有一个肩让我感觉偎依得这样熨帖了。”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那些不快的往事。
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时,父母便送给了我们一件最好的礼物:我们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