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祖母去世那天是农历正月十五,我记得那天的月色很好,虽然清冷,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和圣洁,以至于后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祖母在这-天去世是她精心挑选的。
无疑祖母很喜欢并且熟悉这种月光。我小时候经常陪她坐在这种月光下。祖母不识字,她不会给我讲关于月亮的种种传说和故事,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坐着。偶尔,祖母嘴里哼出一段说不出名目的曲调来,和着冷月、微风。她的脸非常动人,岁月的艰辛似被月光洗去,只留下一份恬静、一份安详。我之所以后来一心想当摄影家同祖母在月光下的形象有着很大关系,因为每想到那个时刻,文字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厌其烦地描述这段文字,是由于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见祖母那熟悉的表情后,祖母就死了。她很从容地说完那句话就死了。从那以后,每到有月光的夜晚我就竖起耳朵,我总认为会听见祖母的声音。当然,祖母只是在临死前才清醒过来,在那一天的其余时间里,她大都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中。
在那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坐在祖母的床头。祖母在那一天最主要的事情是吃饭,关于这一点我在后面会谈到。夜晚来临,祖母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月光,她的眼神马上变了,瞪得溜圆,一脸惊慌,这种表情只有在一些极其恐怖的电影中才能看到。我顺着祖母的视线,却什么也发现不了,只是一片月光。祖母这时极力想向后挪动身子,她说:“一地死人,一地死人……”后来她又哭:“秋生,秋生,妈妈没有奶……”
秋生这个名字是根据她的声音推测的,因为我有个叔叔叫冬生,此刻,他正在大洋彼岸,可能在某个富商的鸡尾酒会上(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是在那个年代逃荒偷渡过去的)。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关于秋生的一切,甚至连我老爸也不知道。
其实秋生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我祖母的死似乎同他没有多少关系。我当县委书记的爸爸虽然很忌讳这样谈到祖母的死,但我还是毫不羞愧地写下了这一行文字:我祖母是吃饭胀死的。在那一天里,她至少吃了十六碗饭,祖母在那一天吃完了她一生中最丰富的食物。祖母像个孩子,她说:“给我一碗饭。我要吃饭。”每一碗饭端上来,她都会以令我吃惊的速度吞下去。后来不给吃饭了,她就吃一切能抓到手的东西:棉絮、纸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吃东西的人,相信以后也不会看见。那一天我一家人都在同祖母搏斗,争夺的目标其实就是我们每天享用、极其平常的东西--大米饭。
最后一碗饭是我端给祖母的,那时她已处于回光返照的时刻,她很安宁地吃完了那碗饭。吃完后她像孩子一样,用手擦擦嘴巴,满足地笑了。
这时祖母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表情,我小时候很多次在月光中看到的那种表情,这时我听见她说:“又是春天了吧?今年好,不用出去了,不然又要麻烦村长开路条。”
后来,她就死了。祖母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食欲都非常旺盛,以至于到现在,我的体重还不能降下来,当然我也没有做过多的努力,我觉得这样挺好。
后来我时常想起祖母临死的那个晚上,有月光的时候,我总是竖起耳朵,想听到祖母临死前对我说的那句话,说完那句话她就死了。说那话时她已经没有力气,但我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说完那句话她就很满足地去了。
对了,我差一点儿就忘记写了,我祖母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胀死比饿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