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醒悟
听了赵七爷的一番剥茧抽丝般的解说,高老夫子虽有所悟,但依然心中不服,从自尊心上他也不能接受这么多年来被圣人愚弄的事实。沉默了片刻,待七老爷把烟袋放回原处,他反问道:“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他们自己不信,为何要大肆地宣扬?”
“哈哈,这你就不懂玄机了。”赵七爷笑道,“因为这孔孟之道写的都是教化大众自我克制、安分守己的主意,说的大都是忠君尊上、顺从王道的理论,讲的也是维护等级秩序的礼节,最是对强者有益,所以,出世若干年后,便为上层的人士看中,觉得这是驾驭臣民的魔杖,驱使百姓的灵符,维护权贵之利的宝典,于是便推崇备至,大加渲染。你看看,执意推行圣学的,不是帝王将相,便是大夫精英,这些都是有了莫大利益之人,他们看重的只是让‘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和‘上智下愚’这些尊卑有别的规则得以畅通无阻。所以,他们高捧孔孟之道,只不过是驭人之术,是希望别人顺从他的支使,别和他争夺,盼的是别人安分守己,自己高枕无忧,而他们自己是不会信的,更不会真的照着去做。即便是那些著书的、讲演的精英之士,也未必就当真信了圣人的思想,我看多半不是为名,就是图利,所以,你若信以为真,便是迂腐。愚兄以为:我等做人处事,若能做到本色纯真,不过分的贪图,不去挖空心思算计别人,不以玩弄机巧为能事,不以一己之私为欲求,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也便是难能可贵的君子了,至于此等所谓的圣言,只可说说,别人在宣扬,你也跟着诈唬两句就算是尽了心,万不可尽信。”
“那,不用这些正统的东西来教化教化,世道人心岂不更是不得了了?”高夫子言道。
“呵呵,你还以为如今世风是缺少圣言的教化吗?”赵七爷问道。
“不是这个缘由吗?”
“错矣。”赵七爷道,“要得大家都做到仁义礼智信,不是靠这几本民间的书,圣人几句话便能奏效的。要靠清明的王道来指引前行的方向;靠严明的法度纲纪约束世人的举止;靠公平的规则来调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靠持之以恒、有的放矢的教化来熏陶人们的心术、品行;靠官员的表率来给大众做个榜样。这五条才是标本兼治之策,尤其是后面两条更有着潜移默化,导引示范的作用,长此以往,人心世风自然就好转了。有好官方有良民,官好则民顺,如果官家的规矩兼及大众,官员心系百姓,处事公正无私,利益摆布合理,世道必然风清气正,人心向善,自古以来,凡法度和吏治清明者,必为盛世。如若规则含糊不清,官府诚信失却,官员贪墨成风,财富多寡悬殊,人世如同那深山草原里的动物王国,充斥着弱肉强食的野性与蛮横,强者得益,弱者遭殃,那世人必然要尔虞我诈,死命争夺,在这等的情形之下,谁还会去遵循你的圣言高论,谁还会去做仁义诚信的谦谦君子?!照在下说句不中听的话,如今吃亏的,除了小恶弄不过大恶的输家和胆小怕事之人外,就是死守着道德信义这些所谓正统的老实人,再有便是平庸无能之辈。这等人虽然清清白白,可多半不得其志,穷困潦倒,还让得了便宜的人笑话,岂不悲哀。”
沉吟了片刻,高老夫子问道:“照七爷说来如今官府宣扬圣人的言行,是一点没什么用了?”
“最多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偏方”七爷说,“我不是说这东西不好,而是照时下的风气根本行不通。”赵七爷重又补充道,“王道乃天下的尺度,官员乃百姓的榜样,规则乃世人的樊篱。如若大道含混,吏治不清,规制不明,凭这古人的几本书焉能把天下就变得海晏河清。”
“虽如你所言,圣人经典并非万能,但毕竟于做人修养上还是大有益处的。只要圣训能深得人心,总归是利多弊少。时下不少的官员都在讲学圣人之道,看样子将来的德行必有长进,照你所言,官好则民善,我看只要官家带了头,过些时日,世风的好转还是大有希望的。”高老夫子仍然固执地争辩着,并试图用七爷的理论来证明自己的见解。
赵七爷扑哧一笑:“兄台这话更加的糊涂,别人在骗你,你还要自己骗自己。”
“七爷这话怎讲?”夫子不解地问。
“老弟实在是书看多了,迷惑了心智,我说的这等清爽,你怎的还不明白。你以为有些官员嘴里所说之言,都是他们真心所想、所做之事?那些高谈阔论大多都是骗人的把戏,他说这话的用意只是希望别人顺从他的支使,别找他的麻烦,别跟他争名夺利,让他顺顺当当的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便是他们看重孔孟之道的原因所在。他要是真的规规矩矩照着去做,世上哪来的这么些贪官污吏,官场何至于如此龌龊不堪。远的不说,就说你那犯事的弟子赵贵翁家的小少爷,小时候你教了许多的圣人之理不算,据传言,那天被抓,桌子上也摆着这本《论语解说》呢,你说,这书是把他教好了没有。”
“这……”老夫子听了有些愕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看这《论语》中只有这一句话是说对了的: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赵七爷拍了拍桌上的书说,“上梁不正,下梁必歪,官员不正,世风必坏,纲纪不严,吏治不清,当官的只图捞钱,经商的只想发财,有钱的盛气凌人,没钱的怀恨在心,天下人个个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营私舞弊,钩心斗角,皆以专门利己为能事,却来讲孔孟之道,要兴克己复礼的古风,岂不是可笑得很。再而言之,官员己所不欲,却要别人奉而行之,你说这除了愚人,其他能有何用,我说的这几点,高老弟,你细想想是也不是?”
高老夫子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开国学,宣圣言也是枉然。”
“寻根问底,照老夫看来,眼下当务之急不是宣扬什么圣贤古训,要得人心纯真,天下风清气正,清大道,正官风,修规则,求公平,重道德,正信仰,才是上策,除此以外,无论怎么折腾圣人、圣言,都是自欺欺人的无用之功,不知老弟以为如何?”
经赵七爷一通知微见著的剖说,高老夫子方觉得颇有些道理,遂连连点头道:“甚是、甚是,如若王道规则怂恿人去追名逐利,官场上抛不开利禄之心,天下百姓焉能安分守己。”
“夫子所言极是。故此,我等平民百姓也只能随波逐流,顺其自然,三顿饱饭,一张暖床,过个平淡闲适的日子,随别人怎么闹腾,我无害人之心,人无伤我之意,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任他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自安分守己,知足常乐,这便是君子之道了。除此之外,我等小民又有何能去照看天下,扭转乾坤。你我已这等年纪,犯不着无事忧天,去掺和这不着边际的事体,以免徒增烦恼。”七爷劝道。
高老夫子长叹了一声,心结似乎有所松解。
说话间,赵七爷的小孙子宝儿已经放了晚学。七爷叫过宝儿,指着高老夫子说:“这是高爷爷,是我们这里的大学问家,快叫爷爷。”宝儿也不叫爷爷,只是问道:“他做过大官吗?”未等七爷开口,老夫子朝宝儿笑道:“爷爷只会做学问,不会做官的。”宝儿靠在七爷的身上,白了老夫子一眼,说:“不做官,做学问有什么用处?”七爷忙拦住宝儿,接过话头:“做学问是有本事的人。”宝儿用手拽了一下七爷的胡子:“你骗人,做官才是最有本事的。学堂里的先生叫我们好好念书,将来做了官老爷就好了。做官有威风,有人送礼,一生一世不愁钱用,不被别人欺负。”听此一言,高老夫子很觉吃惊,这宝儿小小年纪,从小不学道德品行,居然这般地向往着做官,指望别人送礼,他说不清这样的孩子算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只是苦笑着脸看着宝儿,说不出话来。赵七爷只是笑,怕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弄得夫子尴尬,忙推开宝儿,说道:“别瞎说了,快到外面去玩,厨房里有个最大的酥梨留给你的。”宝儿一听忙“嗷”的一声跑了出去。
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说出如此一番话语,高老夫子实在无言批驳。他不知道这孺子是可教还是不可教,将来是朽木还是栋梁,是胎生的,还是大人教唆的,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七爷见高夫子似乎有些难过,也叹道:“你看看,现在的伢儿,从小就和你我那时大不相同,只晓得要权势,图享受,处处思想着压过别人,心野志狂,这帮伢儿长大了,只怕心比现在还要黑、还要狠,他管你什么圣人不圣人。”
高老夫子嗫嚅了一阵,不置可否地道:“难说,难说。”
“所以我说,弟台弘扬国粹之所以无人响应,原因就在于时下世人耳濡目染,都是金钱权势、利禄功名这一套东西,人人都被推到了名利场上,抛不开利禄二字,你不与他争,他便与你夺,所见所闻,所想所盼,与圣人的要求差之千里。虽圣人之言崇高之极,可现实之中难以通行。故此,你虽其心可鉴,他却不以为然,甚或取笑讥讽,说你愚钝顽固,此乃时势所致,非寻常百姓之错,也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转,夫子不必过于气恼。”
高尔础支支吾吾,心不在焉,他还在沉思着七爷的说教和宝儿刚才的话,听赵七爷和他言语,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晓得了,晓得了,三人之行,必有吾师,老夫今日受教匪浅。”夫子连连点头,依然一脸的苦笑。
攀谈了半天,高老夫子的心境和念头已经和来时大为不同,赵七爷也觉今日所谈很是尽兴。又坐着说了几句闲话,七爷伸手去捧烟袋,看看天色不早,高老夫子也站起身来道:“这天下之事实在是说不清楚,听七爷一席话,我倒真是大开茅塞,下次不忙再来讨教。”
“我也是照时下的情形,随便说说,不一定在理,欢迎夫子常来坐坐,切磋切磋总是有些好处的。”
“是的,是的,大有裨益,大有裨益。”说话间,两人手拉着手出了大门。老夫子拦住七爷,叫他免送,赵七爷站在门口,望着高夫子远去,一边关门,一边自言自语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当晚,高老夫子就叫儿子把“圣言堂”的牌匾摘了下来,塞进了灶膛。
注解:
1、高老夫子——见鲁迅《高老夫子》。
2、赵七爷——见鲁迅《风波》。
3、俞伯牙与钟子期——二人都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人,俞伯牙为晋国大臣,钟子期为布衣,俞弹得一手好琴,钟深解琴声之意,驻足聆听,并解得琴声寓意为“高山流水”,二人由此相识,成为知音挚友。后钟子期病故,俞伯牙惊闻知音已逝,便割弦摔琴,发誓不再操琴抚曲,以示对钟子期的痛惜与怀念。此典可用于比喻相互理解或具有共同情操的生死至交。此处是高老夫子的自比,含有作者对其清高自负之状的调侃之意。
4、甘罗拜相——历史故事。甘罗,战国时期秦国人,因聪明机智,十二岁时靠能言善辩为秦国夺得五坐城池,遂被秦昭王封为上卿。
5、阳春白雪——春秋时期高雅的乐曲,与民歌“下里巴人”相对,一般能够欣赏和唱和的人很少。有阳春白雪,和者盖寡之说。
6、董仲舒——汉代儒学之士。曾向汉武帝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孔孟学说成为后世统治者的思想工具。
7、堕三都——孔子任鲁国司寇时,为了维护王权,曾设计要毁坏三大家族的都城,后失败。
8、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语出《论语·子路》,意为:自己品行不端正,怎么能教别人端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