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讲授过《东晋之兴亡》的高老夫子,见世风日下,一心想要光复孔孟圣训,以挽救一下世道人心,遂趁着精英的潮流开门授徒,孰料一片好心反受一顿奚落,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后经赵七爷一通鞭辟入里的分析,老夫子终于恍然大悟,亲手把“圣言堂”的牌子扔进了灶膛。
一、忧心
剧烈的动荡复活了旧时的灵魂,带来了富人的崛起与未庄的繁华,也带来了人心的躁动与变异。那些古老而传统的意念都被这新世的潮流所荡涤,古久先生的良言也被视作悖时的谬论,让世人讳莫如深。一切经典都在时尚的光芒下失色、消退乃至毁灭,物欲吞噬了一切,未庄的乡民在失落信仰与公共意志的混沌世界里按照各自的念想前行,理性的思辨与人性的裸露在摸索中相互碰撞与撕扯。身处剧变之中的人们犹如竞舟浩瀚大海里的水手,在万舟齐发的阵列中凭着自己的感觉不顾一切地向着各自的目标前行。在这大海之中,每一个人都使出浑身的力气在竭力地向前划动,领先的怕别人追了过来,落后的死命往前面追赶,落水的也于心不甘,不是想趴上来再来,就是也希望别人落水……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参与这不知因何而发动起来的竞争。于是,茫茫旅途之上便挤挤轧轧,你拉我拽,成功的,落伍的,落水的,倾覆的,都在那里各自拼命地捣鼓、挣扎,四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所有的人都免不了在风浪之中颠颠簸簸,力气透支的只好自叹不如,呛了水的只有沉没下去,即便是领先了的,心里也是惶惶不安,找不到踏实安全的感觉,给人的担心与恐惧总是多于鼓舞。
目睹如此之怪状,有人说这是因为误把一个“钱”字当作了治理天下和个人成功的不二法门,大众的灵魂皆被铜臭所惑,失却了能驾驭人的精神和意志的法宝,失却了前行的正确航向,世人除了对金钱的向往,不知道何处才是心灵和人生的归属,才使得歧路丛生,众心迷离,正可谓:
万物全凭钱作主,
千行皆是利当先,
除却拜上黄金屋,
不知何处是归心。
然而在芸芸众生之中,也有几个自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人,还在坚守着经典与传统,坚守着那些自己崇拜的理念和意识,并竭力地想用经典的光辉来改变目下混乱的现状,挽救一下迷失的人性和萎靡的风气,让旧时的阳光重新普照大众的心灵。
西街的高老夫子就是这样一位心怀治世之忧的道学先生。
这高老夫子就是当年在贤良女子学校教过历史的“尔础高老夫子”,其时不仅在女子学堂讲授过《东晋之兴亡》,教过赵贵翁的小少爷《二十四史》,还亲手著述过让人百读不厌的“中国国粹义务论”,对国学的研究造诣十分精深。据说,孔乙己“回字的四样写法”就是跟他学的。
高老夫子素来是个十分敬重先古圣人,尤对至圣先师孔仲尼孔老二先生最是崇信,凡见了圣人之言他都诚惶诚恐地要给人指示一通,说这都是中国最大的文脉,国学的根基,中国人的聪明都是从这上头来的。虽然那时他对讲授东晋的历史很是惶惑甚而吃力,可对“四书五经”之类国学精髓的见解却很是超群。老夫子一直坚信,亘古及今,唯有儒学才是诸子百家的正宗,救世育人的宝典,我华夏国民,千百年的文明与强大,全赖这宝典的步步指引。故此,他脑子里一直对孔孟先圣顶礼膜拜,言必谈孔子,文必论圣言,古道热肠,实属少见,算得上是未庄数万人中最为博学与虔诚的硕儒,就连中过举人的赵太爷和颇有太白遗风的荣大人都口口声声喊他高夫子,可见其学识是如何的不同凡响。
身怀这等了不得的学问,从女子学堂归家以后,高老夫子就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推广国学的义工,时常夹着书本到邻居家里宣讲圣言。古久先生治理未庄之后,对孔孟之道不甚好感,圣人的至理名言也被冷落,高老夫子才闲了下来。当时,老夫子不仅十分地惋惜和伤怀,还颇为忧虑,担心世道人心会从此变坏。但后来的情形并未如此,流水簿子似乎比那些木刻的经书更为地实用,高老夫子方才稍稍放下了心来,将孔孟之书全都束之高阁,把宣讲圣言的工夫都用到了打牌下棋上,无烦无恼地养生益寿,再不去想那之乎者也了。
谁知自庄口的青石牌楼被雷劈了之后,未庄的风水大转了回去。人们似乎被什么魔法缠住了灵魂,突然变得肮脏与疯狂起来。众生之间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信义尽失,道德全无,各样悖情悖义,千奇百怪的事时有所闻,世风弄的大不如从前。见了这等的局面,高夫子重又不安甚至担心起来。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老夫子虽然年事渐高,但按古人清心寡欲的方法保养得很是得法,体健身强,耳聪目明,且一直有个看书读报和关心时势的习惯,平常无事除了打牌对弈,还喜欢独自到街上去转转,听听街谈巷议的趣事逸闻,见了新书小报也总要站在那里翻上一翻,说是人不看看书报,了解了解时事,脑子就要退化,将来死得快。世风变了以后,惶惶不安的老夫子更是上街上得勤,看报看得多,凡属有关风气道德之类的东西,他都要戴上老花镜细看一阵。故此,老夫子知道不少眼前和外面的事情,对当下的时势、风情几乎无一不晓,尤其对酱油掺水、假药骗钱、官员贪墨、小贩斗殴,以及拐卖小孩、勾男诱女之类的奇闻怪事记得最是深刻。看了这许多奇奇怪怪的新闻,老夫子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担心实在是对的:人不可无信,国不可无章,只因如今圣言废弛,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世风废颓,才导致了如此怪异的荒唐之事,照这等毫无体统的延续下去,天下肯定将要一团糟糕。对此,老夫子很是放心不下。
面对“将要一团糟糕”的局面,高老夫子重又惦念起国粹的事业。这日吃过早饭,他就叫儿子把七年前放在床顶上的几本“圣言”翻了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扑扑打打,戴上老花眼镜翻看起来,想要从这宝典中寻找一些拨正人心,匡扶时局的办法。看了半天,总觉里面的一字一句都是针对着当下的,都是矫正当下世风的良药,于是他更觉得自己的主张十分的英明和必要。
次日,老夫子暗暗地带着这分迫切的心情,重又夹着书本到乡邻们家里去串门,想要引导乡民们学圣人、做君子,不要受这歪七歪八的坏风气的蛊惑。谁知,乡民们都发了疯似的只顾寻钱,家家户户都不知道在忙乎什么,无人理解他的宏图大略,也没人欣赏他的圣言高论。辛辛苦苦跑了两天,坐了好几户人家,一句圣言都没能讲解得完,老夫子好不心痛。回到家里忍不住了跟儿女说说,这帮年轻的东西也是混账透顶,非但没一个有耳朵听,反倒说他老古董、旧脑筋,还道“这又不是穿长衫,被蓑衣的年代,弄这破书成屁用”。重言粗语地说了一大堆的歪理,叫他安顿在家歇歇,把自己身体养养好,天塌下来有儿女给顶着,不要他瞎操心。高老夫子听了这话,更加忧心忡忡,只道现在这世上的人没一个靠得住了,生怕不久真要天下大乱。
其实,最令高老夫子确信世道已然江河日下的还是阿Q的演讲。那天,听说自己一贯以为死不成器的阿Q要在乡里公开讲演发家经验,老夫子一肚子吃惊与狐疑。他万不晓得这目不识丁的晦气货能讲演个什么玩意,料想嘴里没什么好话出来。为了弄个究竟,老夫子决计去亲耳听听,于是特意叫了一辆鸡公车,叫孙子陪着赶到会堂。可在那里坐了一刻,老夫子就听不下去了,气呼呼地退了出来,站在门外对着孙子大骂:“这阿Q到底是没念过书的东西,没学过圣人的语录,满嘴都是教人学坏的混账话,这样的瞎弄怎么得了,将来真不知道又要闹到什么样子,你们千万不要听他胡说。”没到终场,硬是拉着孙子回府了。
有道是:人生识字忧患始,聪明能干麻烦多。越是聪明人,越是有许多忧愁烦恼,傻乎乎的,稀里糊涂,反倒过得无忧无虑。不懂圣人崇论的人,横竖不知道圣言的奥妙与要紧,高老夫子对圣言越是钻研得深,越是对废弛圣言的后果担忧,越是对阿Q的话感到后怕,他私下里时常对儿孙们念叨:“刚吃了几十年的安顿饭,又让阿Q这些人胡搅起来,天下大乱料是不远了,我横竖要死得快了,尔等年轻之人,一定要多学学圣人的教诲,要不人人都学坏了,将来吃苦头的是你们。”儿女听了只是笑笑。
照高老夫子的研究,而今目下,要挽救世道人心,唯一的法子就是光复圣训,重开儒学,用圣人的经典教化世人。自听了阿Q混账的讲演之后,高老夫子对外面的动静越发关顾得厉害,纸牌没心思摸了,象棋也没兴趣下了,隔三差五地到“百味书屋”去翻书搜寻,看看有没有圣人的书重新印了出来,省得让阿Q的胡说流行了出去。谁知,后来最可怕的事还是来了,圣书没看到,阿Q的《金钱胜利法大全》倒上了书店,摆得满处都是,弄得高老夫子只是唏嘘叹息,欲哭无泪,当天回到家里早早就上了床,闷在被子里长吁短叹地生了一通气,只道是世道人心已经无可挽回了。
二、办学
不知是高老夫子的忧心感应了上天,还是有什么上流的人物和高老夫子一样,发觉当下世风的不良,想要用上古圣人的言语来给世人补补精神,疗养一下时下残缺的人心。正当高老夫子万分焦虑之时,有几个精英高人也突然在书报上高论起儒学等国粹的经典来,对过世了不知多少年的孔圣人盛赞不已,又是印书,又是演讲,又是祭拜,又是立像。那阵势是要引导天下黎民效法先圣重开仁义礼智的古风,意思好像说是要再兴周公之礼,重建汉唐盛世,怀古幽情与虔诚之心绝不输给这高尔础。
上有所好,下必过之,有了精英的号令,许多的文人学士连忙搁下了现实的俗务,忙活起国粹来,大谈孔孟之道,遑论老庄学说,地方上的许多士子学究见主流的心思偏好孔孟,也应时而动,纷纷翻出千年的古训,著书立说,演讲办学,弄得闹热轰天。一时间,从皇城到乡下,一派古风劲吹的局面悄然形成。有诗评说这复古之风,曰:
穷时思富贵,
乱世说圣言,
塘涸忙放水,
羊亡方插篱,
清水洗脓疮,
甘草疗顽痹,
虚药治实症,
病急瞎投医。
却说高老夫子自那日看见了阿Q的《金钱胜利法大全》之后,很是郁闷和伤怀,对这“弘扬孔孟圣言”的大业几乎要彻底绝望,好几天也没上百味书屋去转悠,一个人躲在家里憋气。这天午饭过后,觉得阳光不错,老夫子心情稍许好了一些,便像以前一样到街上去散步,想散散心中的闷气,沿着老路闲逛了一阵,不知不觉走到书屋门口,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慢悠悠地走了进去。本来他只是习惯成自然,信脚跨了进来,并非是想要淘书。谁知待进到内里才觉书屋有些变样,那正中朝门的书架上居然摆了一排簇新的古典,有《论语新说》、《孔子家语》、《礼义通解》等等,全是当代大师们诠释出来的新版,老夫子眼前陡然一亮,赶紧拿了一本翻看起来,仔细瞧瞧,发现里面的话似曾相见,都是上古圣贤说过的意思,有些他会背的句子竟然一字不差。高老夫子极为激动,忙拿了书去问店里的掌柜这书是何处而来,这掌柜和高老夫子是相识已久的老熟人,知道老夫子的脾气和心思,笑道:“恭喜夫子,夫子不愧为圣学泰斗,忧世贤达,您老许久的期盼,如今总算有了眉目。时下,官府果真知晓世风不妙,也看重起古代圣贤来了,新印了这许多古典的书籍,便是个光复古风的预兆,可见尔础夫子所虑之事,下合世情,上合天意,颇有先见之明,可喜可贺!”
高老夫子闻言心花大开,笑道:“物极必反,此乃必然,非老夫之能也。”
掌柜道:“此乃夫子谦虚之言,如今的世上,眼光这等远见的,能有几人?足见夫子的智慧非常人可比,此番重启圣人的学说,夫子又当大有用武之地了。”
高夫子见掌柜盛情的恭维,更加的得意,拍拍手上的新书,很是自负地言道:“此等经典,乃我邦国学之精髓,天下诸子之正统,重推圣言,回复古风,乃是救世育人之必须,天道人心之所向,而今有幸终见光明,确是盛事一桩,老夫自当为振兴国学,弘扬圣训,竭尽绵薄之力。”两人一唱一和,之乎者也地谈笑了一通之后,老夫子选了三本书。那掌柜说是一本送与夫子,只按两本收钱。夫子很是感激,付了银子,告别掌柜,兴奋不已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