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腰缠万贯的王胡,这么多年第一次回乡,也应跟老邻居们有些乡情旧谊。当年讨饭又不是别人逼的,多少不等乡邻们也给过剩饭剩粥和几文钱让你糊口度命。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再说,杨二嫂跟着你爹娘骂你,激攻你,也是要给你个发奋的气性,图想你好,与你并无仇对。如今自己发达了,不说感激人家,也应该客客气气,以礼相待,或者弄些小恩小惠的给乡亲们做个见面之礼,显示些老邻居的情意,富人的风度,让乡邻们欢喜欢喜。可这王胡毕竟是个烧包,自以为有的是钱财和见识,气傲人狂,这回又有些存心到乡下来摆耍的意思,一身西装革履,穿金挂玉,挺胸凸肚,只知道自我炫耀,误以为派头越大越好,见了众人也不逐一招呼,只是没名没姓的发了一圈烟,鼻子里“嗯、嗯”的,头抬得老高,好像眼前这些人他一个不认得。听见豆腐西施劈头就叫他王胡,问他“怎么回来了的”,心下赛如钻进了苍蝇,老大的不自在,竟话中带刺冷冷地说道:“我再不回来,老园就被人家占没了,成了别人的私产,我回来看看横占竖摸的人到底发了多大的财了。”杨二嫂一听,顿时满脸通红。
大家都知道乡下人的习惯,种粮种菜最是勤快,田头沟岸,园前屋后,但凡可以长东西的地方一般都不舍得放荒,哪怕栽点葱蒜也是好的。这王胡一走这么多年,蛮大的园地前后都空在那里,茅草杂树长得荒茫野荡似的,杨二嫂觉得可惜,这两年便锄锄削削,种了点瓜菜黄豆之类的,省得荒草连天也不好看相。这年园地上正长着一块油菜,王胡估计是杨家种的,便借了杨二嫂的话头,连皮夹肉地讥讽了一顿。听了这话,不但二嫂心里不好过,众人也觉得很不顺耳,又见这一老一少油中带酸的耍派,个个摇头皱眉,嗤之以鼻。话不投机,乡亲们玩了一会便纷纷散去,把手里的烟都扔了。有几个年长的还边跑边叽里咕噜,说这王胡到底不是正经五谷,有了几个臭钱就摆起耍来,没搭讪头。王胡见邻居们散去,知道自己言语重了,但又放不下架子和乡亲们去打招呼,站在那里看着人们吱吱咕咕地走了,小老婆问他:“这些人怎么不和你说说话就散了?”王胡回道:“乡下人没见识,不懂规矩,散去了好,省得在这里啰唆啰唆的烦人。”两人在园地上指指划划,转了一会,觉得无趣,也上车回了城。
王胡一走,杨二嫂就拿锄头把油菜全都削了,嘴里还骂道:“到底不是个正经东西,你就是长成露坟场了都不关我的事。”邻居们也说:“这个王胡太耍,下次来我们也把他当做不认识的。”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乡邻们已对富翁王胡憋里了一肚子气。
王胡的老园宅在杨家东边约十余丈远,坐北朝南,再往东不到二十丈便是一条连通未庄的大路,南边有一条大约六七丈宽的河,和外面的大港相通,后面是好几家的实田。宅园虽然荒凉已久,但位置和交通还算不错,没遮没挡,有风有水,来去甚为方便,小老婆看了也较为满意,比比划划要盖一所豪华的乡村别墅,还要挖鱼池、种花草,想得美得不得了,只是催着王胡快点弄。王胡也一心想要为死去的爹娘露露脸,在邻居们面前把气憋到家,没过几天便找人设计图样,规划预算,计划收麦前头便动手开工。
主意既定,王胡便着手准备。其时,未庄的乡下建房虽不繁难,但也有一套约定的规矩:首先要有建房的宅地,建多建少还得要庄府的批示。王胡幸得是老园新建,宅地现成,不用再费手脚,就是有什说道,庄府衙门里头一应的手续凭他王胡的关系也毫不费事,所以一切都不用担心。
为了弄清乡下建房的规矩,省得走了弯路,顺便到故乡去拜拜码头,认认父母官,这天,王胡特意带了两条上品的香烟到镇上拜访了统领大人。
话说未庄自赵太爷卸任之后,庄主已换过几任,庄主之职也改称了统领,一律由官府统一任免调度。现任的统领姓冒,乃是从别处调任过来的。这冒统领早就知道自己治下有个走出去的王总裁,腰缠万贯,还在省里当了什么会长,忽见这富翁王会长归乡拜府,还给自己带了香烟,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让座倒茶,十二分的热情,还忙着要给王会长“汇报汇报家乡的发展”,只因王胡谦虚,说自己是来麻烦统领大人的,乃是私事,发展的事以后有机会慢慢再聊,冒统领这才把一叠的文稿收了起来。听完王胡说明来意,冒统领道:“王总裁回乡盖房,乃是家乡的荣光,也正好树个致富的榜样给乡民们看看,激励激励大家走出田头,到外面去创业致富,此乃极有意义之事,统领衙门责无旁贷,定当大力支持。”王胡听了很是满意。俩人坐在那里喝茶抽烟,东拉西扯,聊的甚是投缘,不知不觉时近晌午,本来王胡准备中午到酒楼摆上一桌,请几个有关的要员,认认面孔,可冒统领却硬要请王胡吃饭,说王总裁是未庄的名人,又是省里的会长,第一次回乡,地方官府瓢不动,锅不响,非但与情不合,他这个一庄之主也没法交代。两下你争我揽,最后王胡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服从了统领的安排,并把两条好烟塞进了统领的冲突里。
中午,统领大人和衙门里主管乡民建房事务的几个官员,陪着王胡在赵七爷的茂源酒楼痛痛快快地搓了一顿。席间王胡口口声声说:未庄是他王古月的根本家乡,在座的大人都是他的父母官,自己发了点小财,总不能不讲良心,忘了家乡,自己早就有心要为家乡的父母官们争光做脸,添些亮点,以表对家乡的热爱之情,只是有些事情将来恐怕要劳烦诸位大人……没等王胡说完,冒统领爽快地应诺道:“这等小事,王老板尽管放心,吃了饭就给你安排妥当,负责你满意而归。”其他同席的父母官们也不知道头三脑四,个个都跟着统领的意思答应:“是的、是的,我等负责极力效劳,服务到家。”,随后,冒统领就着饭桌就把为王胡建房的服务事项作了大致的安排,一再交代,一定要让王老板满意,让他感受到家乡的亲切和官府的关爱,王胡听了心里好生感激不提。
三、托官
看官不知,照王胡豪华庄园的构想和图纸的设计,这别墅的墙脚就要半亩田大,再加上围墙、院子、车库、堆房、鱼池、花草等等,预算要大约一亩半地的面积,节省点最少也要一亩三分,而王胡原来的老家只有三间草屋,园地的面积很是有限,老宅基满打满算只有三分多地,四分之一还不到,想要盖别墅,建庄园,地盘差的玄远,因此,必须要向乡亲们通融些地皮,占用一点人家的私田。按照时下的规矩,私人建房造屋,宅地不足或想换块地方,只要和邻居协商妥当,给点补偿,报请官府知晓,就可适当占用些别人家的地皮,但凡有些门路或来头的,府衙对此等乡民私自相授之事,一般情形之下也不会过于追究,这对有钱有势的王胡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俗语道:礼多人不怪。如若一开始王胡就放下富人的架子,和邻居们以礼相待,好言好语的打打招呼,不要这么高调显摆,弄的太过的扎眼,再给点适当的补偿,人家看在邻居的面上,自然会行个方便,让他占点田亩,成全于他,上面又有官府罩着,只要官民两不阻挠,这事绝对十拿九稳。可王胡财大气粗,自抬身价,办事一味地凭着自己的感觉走,而不知道替别人想想,初次见面就弄得很是尴尬,非但乡民们对其甚为不满,他心里也对乡邻们有了许多的芥蒂,觉得这些没钱没势的乡下之人既粗又笨,很难沟通,自己建房既要动用别人宅地,又有些不合规矩,担心下面的事再弄的疙疙瘩瘩,没法下手,心下也有些懊糟。
第一次回乡就和邻居们弄得不欢而散,王胡本当反思反思,放下大老板的架子去和乡邻们好好协商,这等小事,老邻老居的岂能不给他方便。可这王胡本来就是个硬头脾气,如今有钱有势,更加的财大气粗不肯服人,加上这些年走惯了偏门,办事和阿Q一样,只信奉“金钱胜利法”,认为世上所有的事皆如做生意一般,有钱能买鬼推磨,向这些想钱想疯了的穷乡民弄几分不值钱的破地,只要自己舍得花银子,不愁他们不让,所以自个儿也不去找邻居们商量通融,只是把希望寄托于官家和银子身上。他准备让官家出面为他说话,以防乡民们再生口舌,影响自家的计划。
于是,这天王胡又亲自前往未庄府衙去找冒统领,并给统领塞了一块法兰西的手表,说是上次见面来的匆忙,这次特地托人从外洋带了个玩意给统领耍耍。冒统领哼哼哈哈地接了玩意,满脸热情地坐下了陪王胡聊天。王胡趁热将一应的规划设想都如实报与了庄府衙门,说是万一有什么需要府衙关照的,到时还请统领大人费心,一应的开支都由他王胡来。冒统领听了满口的表示:“坚决支持!此等小事,请王老板一百个放心。”王胡听了连连道谢,还约定庄园落成之后一定要请统领亲自去栽几棵树纪念纪念。冒统领也愉快地应道:“一定,一定!”两人谈得十分开心。
自始,王胡便觉得东风已便,诸事顺当,似乎一切都不费周章,自己准备花钱就是。
本来,未庄的乡民建房占地大小概有成规定例,虽然这规矩常有因人而异的情形,但总不能太过离谱,王胡如此大弄,没头没脑地就要在种粮的实田里盖豪华的别墅,不仅太不合规矩,也属未庄史无前例,于法度条规上确有颇多的抵触,台面上甚是不好说道。可这未庄府衙的冒统领却高调声言:“王胡乃是当今官府看重的老板和名人,对一方经济颇有贡献,对富人、名人特事特办,规矩上因人制宜也是发展之需。乡村田野建豪华别墅,也是地方发展之成果,时代进步之标志,百姓生活改善之见证。”没过几日,未庄府衙便告知王胡:尊重王老板的意愿,建房要求一切照准!关于宅地之事,叫他自己先去和邻居协商,酌情补偿,协商不成再由府衙出面处置。王胡听了全然放下心来。
笃信官府和银子的力量战无不胜的商人王胡,一心打着如意的算盘,躲在城里抓紧操办具体的准备,计划新房要在年内完工,好到这故乡的新庄园来过年。好在如今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可随时买到,这边手续还没齐备,那边一船一船的砖瓦材料就运到了东边的大路上,只等地基弄好,侯时开工不提。
这天上午王胡选了个吉日,从城里请了地理先生,带了几个自己的手下,开了两部汽车,揣着图纸,早早来到老园,准备照着图纸把房基的四至定了下来,以便择日动工。
熟料,事情刚刚开始,麻烦便跟着来了。
原来,照王胡的想法,准备先把位置定了下来,看看动了谁家的田再和乡邻们去谈,反正是花钱买地,不白用人家的,手续又是府衙恩准过的,乡民们不好说他违规私建,大不了多出几个银子,估计拿地没什问题。可没想到,正当那个跟班大致丈量了房地的位置几个随从准备拉线下桩时,被邻居们望见了,几家都跑了过来,杨二嫂也在其内,一看王胡围了这么大块地方,把木桩插到了自家麦田里,几个人绷着脸,二话不说,就把木桩拔了扔得老远,王胡连招呼都没来得及。他忙拿出一包精装的好烟要发给大家,可乡邻们把手拐子一隔说:“不会!”没一个人领他的情。几个邻居挂着脸站在那里直盯盯地看着,王胡带来的一干人被弄的没趣巴巴,没法动手。见这情势,王胡只好笑脸相陪,说自家建房是府衙恩准过的,等具体的位置定了下来再到各位府上去商量,把要用的地买了下来,该多少钱他王胡只会多给,不会少给。你道这些邻居怎说,都说:“我们是没钱的人,靠种田吃饭,又不是讨饭子,用不来富人的钱!”一句话把个王胡冲到十万八千里。王胡只好强忍怒气,不住地和大家打招呼,说是有话好说,横竖就是这么大块地,大家要什么条件,只要说出来,他王胡就答应什么条件,可说了半天,几家人没一个肯与他商议,都说你要起房子起在你自己的地方,我家的田要留着吃饭。王胡只是说:“我给钱,我给钱。”邻居们没一个睬他,也赛如一点不认得。说到最后,几个人都刹棍定坨地跟王胡老了扣:“只要在我田里,你就是打了墙脚我也要扒掉。”吓得那帮人一个也不敢动手,地理先生都站到路上去了。王胡肚子里气得鼓鼓的,也只好暂且耐住性子,叫几个人收了家伙,悻悻地走了。
其实,这些邻居倒不是过于计较王胡不懂礼道,更不是心疼几分地,实在的根由是心里头有些不爽。见王胡突然运来这么多材料,围了这么大的地方,看这阵势是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建府造庄的样子,肚子里好生不服。乡下的平常人家,左右邻居的穷富贵贱都有数,吃的住的都相差不了多少,谁也不会看不起谁或嫉妒谁,你王胡突然弄这么扎眼的房子往这里一竖,无形的就把大家都贬低了下去,让别人过的心上不松快。何况,你王胡原来就是个不正债的东西,有何等的本事突然大发了,到乡邻们面前摆架子,大家心里也有着一股子气。那日以后,几户人家打定主意,形成了个一致的意见,都说看他怎么弄,就这么大个园地,他能弄多少的花样。有的还到杨家来叮嘱,叫坚决不要给王胡让地,不能让他成方圆。杨家靠得最近,王家老园门口就是杨家的田,王胡下乡头一天就把杨二嫂惹了一肚子气,见大家都这样,固然她也不会让步。
大家做定了主意,要和王胡别扭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