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上代铺就的后路和家境的实力,赵贵翁的小少爷赵耀宗顺利入仕为官,并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权柄在手,赵耀宗苦心孤诣,上下其手,借府衙搬迁之机中饱私囊,谁料机关算尽,反误性命,最后竟连本该有的一份也弄丢了。
一、出道
俗语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无数年来,世人都把这该死的“咒语”视作天定的魔法,把人之聪明愚钝、高低贵贱,看作天生的遗传。做官的心安理得地做官,为民的安分守己地为民,站在枝头的,站在枝头高歌鸣叫,躲在地下的,躲在地下战战兢兢,各自都在不同的圈子里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与繁衍,都以为这是无可逾越的定数和天意。
正因世间有了这遗传和沿袭的例制,上代的状况便成了子孙的根基。生在绍兴就是城里人,生在未庄便是乡下人,生在皇家就是龙种,生于富户便是公子,生于百姓之家就是草民。只要世道没有变故,祖上的福泽便可代代相传,荫极后人。因此,不用比试,官家的子孙一定做官,富人的儿女一定发达,穷人的孩子一定比不过他们……因为,在缺失公平的境况之下,一切的优势都被有能力操控的贵人掌管着,所有的结局都有着各自的传承与渊源。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话说未庄另一富绅赵贵翁,这赵贵翁比赵太爷年长十多岁,论辈分算是赵庄主的堂叔,也是赵氏家族中比较旺盛的一支,祖上做贩盐生意,在未庄的实力仅次于赵太爷家。年轻时期,赵贵翁念书入仕的雄心很大,一直考到了监生,本当图想再中个三甲,点个翰林,但不知是考运不济还是本事不济,考了几次却再未有机会往上高中,照赵贵翁说:“自己的考运比范举人还要差,好在横竖有饭吃,犯不着再去劳这个神了。”故放弃了科考入仕的念头,在家做了个富有的白衣乡绅。后来,不知是朝廷想请富人共坐江山还是有什么大人想要卖官鬻爵,开了个花钱买官的门路,赵贵翁才得其所愿,花重金捐了个七品的官衔,亏得家道富足,一路使银子打通关节,好不容易天恩降临,到五十岁上终于被放了个绍兴知事缺,当时的势力几乎盖过了尚未入官的未庄首富赵太爷家。
赵贵翁晚年得势,但毕竟人近黄昏,年纪不饶人,在任上弄了几年,快到花甲之时,乌纱一交,便回家颐养天年去了,不过乡邻们一直都叫其知事老爷。
这赵贵翁先后取过四房太太,前三房不知何故,赛如公鸡一般,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生养,只有从春香楼赎出来的第四房窦氏在他五十二岁那年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耀宗。太爷一家除了那三个姨太太吃醋,表面欢喜,内里嫉妒外,两代老的都把这耀宗当做心头之肉,捧在手上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要怎样欢喜才好,老的小的他抱你哄,一天到晚像泡在蜜罐子里。到得耀宗六七岁上,赵贵翁请了当地最好的先生,叫小儿念书识字,学《三字经》、《弟子规》,背书描红,稍大一点便读《论语》,做时髦作文。在家里学了两年,便送到了正规的学堂,后来又自己花银子到英吉利去留学。
这赵耀宗从小是个阔少,吃的、穿的、住的、玩的都是当地最上等的,加之家族势力影响,无论到哪都有人伺候奉承,说他聪明帅气,将来必定出息无底,前途无可限量。人家一恭维,这赵家人便当真认为是龙生虎子,道这孩子乃神童一个,日后必成大器,听到爹娘夸赞,别人恭维,赵耀宗更觉得自己真的了不得,在一群孩子当中占强好胜,百姓家的子女都让他八分。
赵家小少爷虽说调皮扯淡甚是机灵,可念书做学问却不甚在行,在学堂里的成绩,倒着数总在头几名里,平心而论,实在看不出有多大的可造之材,后来只是因为有钱,硬是靠了自家银子的买通才到西洋念了两年书。说是留学深造,遥天远海,别人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学的究竟如何。过了两年,学完回来,赵家人很是得意,说这不单单是他赵氏家族的脸面,也为整个未庄增添了无数的光辉,这未庄千百年的历史,几万的人口,出洋念书的这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个,千百年后都要载入庄谱,今后外人再不敢小瞧未庄是乡下土帽了。虽然赵家人自说自话,弄的闹热轰天,可乡民们却不以为然,只有赵耀宗自以为念了洋书,见了洋世面,一应的腔调皆有了大大地改变,穿着打扮都是洋式,谈言吐语,举手投足都做足了姿势,开口闭口英吉利如何如何开化,自己家乡的小民如何如何愚昧,根本不把小镇的草民放在眼下,处处显摆,孤傲的很,活脱脱的人儿灯。
赵贵翁是做官之人,自然知道做官的好处和诀窍,生了儿子就想让他做官入仕,早在耀宗出娘胎满月的时候,荸荠大个东西,还看不出眉目,赵贵翁就捧着小儿边吻边说:“这细东西一脸的官相。”周岁抓鸡之时,笸箩里摆的都是玉印章、大毛笔、象牙手板这些东西,这娃娃小手胡乱一撸,碰着了象牙板子,赵贵翁就连忙拿着手板往小儿手上塞,欢喜的不得了,说:“这细东西将来的前程一定在我之上,从小就知道要拿上朝的东西。”母以子贵,亲娘窦氏更是暗自大喜,偷偷跑到何小仙家占了一卦,何小仙问了天神,说这孩子将来的官运一马平川,无遮无拦,只管放心驰骋好了,乐得贾氏心里开了花一般,当即赏了小仙五两银子,喜滋滋的回到家中,躲在房里不时的哼哼唱唱,只把这喜讯憋在肚里,万分小心地照应儿子,盼着长大以后为自己长脸。赵大人固然心里有谱,花钱花钞送儿子到外洋念书,图的就是比别人略胜一筹,为日后官袍加身积攒些优势。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赵贵翁如今虽早已不在其位,可当年在绍兴任上的时候,就为儿子步入仕途埋了伏笔,正是这一番老谋深算,为小儿子做官入仕铺平了道路。这赵耀宗自从留洋之日就进入了官府的视线,在外洋还未毕业,鲁镇和绍兴的府衙就将其定为专业的人才,后备的官员,只等学成归来,侯时署缺。果然,从英吉利回来不久,官府便来了折子,要赵耀宗去县衙领命,赴杭州受训。
看官要问,这赵耀宗如今只是一介白衣秀士,既未建功立业,又无出众表现,也不在官员的行列,凭空能去官府受命岂不有违常情?其实,这里面全然是赵家的官场余威和钱财的造化。
说来话长,赵耀宗的这番做官的奇迹,都是绍兴衙门康大人康必正的恩典。
原来,这康必正是现时绍兴衙门里头一个要紧的书房主办,乃是未庄西边康大叔的大儿子。这康家和赵家既是同乡,又在生意场上有过一段情缘,当年为赵家运送私盐的船家水手就是康大叔的老子康必正的祖父康万贵。大约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为逃避官府稽查,赵贵翁的老子夜里到船上查看私盐的装运情况,一脚踩空,滑到了码头下的河里,旁边康大叔的老子康万贵连忙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将赵老爹扶了上来。虽然下面的河水并不很深,当时康万贵也只是情急之中的本能之举,并无舍身护主之念,一切都是为所当为,但事后赵家对康家依然很是感激,说是如果不是康师傅手疾眼快,老头子还要在水里多泡会儿,冻也要冻煞。次日,赵家还派人给康家送了二斤生姜,说是给康师傅熬汤驱寒,此后康万贵的水手一直当到私盐被禁绝为止。
赵贵翁在绍兴做官的时光,康大叔为给儿子找个前程,便仗着上辈的恩谊备了礼去找了这位本乡的知事大人。赵贵翁一来碍于上辈跳水救父的人情,不大好意思驳了面子,二来知道自己官场的时日终究有限,一旦下来便人走茶凉,一切成空,暗自思忖,自家既罩不住长久,莫如趁着在位之时做些人情,结交一帮门生故吏,在官场上留点自己的人脉,因此,康大叔来托其为儿子谋职事,赵贵翁便应允了下来,道是:“本乡本土的自家人不帮,还去帮谁?”不久,赵贵翁果真留心为康必正在衙门里谋了一份差事。
这康必正上过几年正经的学堂,为人机灵乖巧,嘴巴甚是甜蜜,对上司敬重有加,对恩人赵同知更如父母一样孝顺,人前背后口口声声喊赵伯父或伯父老爷,故深得赵大人赏识。过了两年,赵贵翁将要从绍兴卸任回乡,便在知府老爷面前极力保举康必正擢升新职,赞其“为人低调,处事灵通,日后必是个可造之才”,暗中还给康必正指路子,出主意,面授机宜,教导康必正如何打通关节,走谁的门路最为有用,把要紧的官场秘诀都传给了这位“嫡传弟子”。如此这般,经一老一少场里场外的通力配合,是年秋季,康必正终于被调派到绍兴河道衙门做了一名文职。
有道是:进门一看,到老一半。因这康必正的职事是靠玩手腕,搞钻营而来,入门学的全是一套歪门的功夫,他便据此认定做官只要能玩会钻就行,所以,初入衙门,他就把一肚子的聪明都用到了结交人缘和打通关节上。在公职任上竭力地逢迎上司、讨好同僚,说话处事,从不褒贬别人,论及错对,自己心中的是非好恶捂得严严实实,一切得罪他人,让人记恨的事体都上不了他的身,只修口碑,不修心术,而且暗中和要紧人物往来的手脚也做得很是巧妙……凡此种种,一切看去似乎毫无用心,实际其间藏着无限的机锋和许多的春秋,一套处世、巴结和自我保护的手腕玩得炉火纯青。因有着此等的“好品性”,一个末流的小吏,居然弄的衙门里头上下透熟,人人喜欢,是里外公认的谦恭和蔼的好人一个,时隔不久便被府尊看中,调去做了签押房的主办,专管官吏的考查和官箴文档事务。
康必正荣任绍兴府签押房主办的喜讯传到赵贵翁的耳朵里,赵贵翁连道了三声:“好、好、好!”多年厮混官场,他熟知此等职位的厉害,官员的选拔任用,升降去留,第一道关口就在这主办手上,说好说坏尽皆灵光,如今自己亲手培养的康必正得了此等要职,他晓得儿子今后有了指望,心下自然欢喜不尽。当晚,赵贵翁就预备了厚礼去康家祝贺,说是自己当年没有看错,必正这伢儿生来有出息,自家人掌了实权,阳光雨露终究是自家人占先……康家人当然知道这位知事老爷的言外之意,也是千声万声地说:“亏得当年知事大人拉了一把,要不儿子到不了这一步,这份情谊康家是无论如何不敢忘记的。”过了时的赵大人和正在兴头上的康家老爷子,一晚上扯故拉亲,一说一和,聊得十分融洽。
自此,这退了职的知事老爷自降身价,有阵没阵的去给康家送礼,康家老的坐在家里接了许多的好处,也时常捎信给儿子念叨,叫不要忘了过去的恩情,对赵家少爷要尽力关照。如此这般,两家人你感我的恩,我报你的情,都拿着乌纱当报恩的礼物,两家的情谊比先前又胜了许多。
二、官术
正可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赵贵翁当年留了后路,如今又使了银子,回报便应在了儿子身上。这次经康必正的考查和竭力举荐,赵耀宗以“留洋高材”的名义被破例列为县、州两级的青年才俊,并知会鲁镇县令要对其着重培养,由此赵耀宗便进入了官府的视线。近日,省府来了公文,要选送一批优秀的后备人才去省城“官员育训所”参加新官培训,以资任用,这鲁镇县令自然首推赵耀宗,因此这才有了赵家小少爷坐在家里指日高升的奇事。得了这喜讯,赵家人对康必正感恩戴德,赞不绝口,赵贵翁站在菩萨面前,看着袅袅的香火,一脸喜气与自豪的神态,口口声声说:“亏得自己当年没有看错,这必正果然承了知恩图报的文脉。”一家人说说笑笑,喜气洋洋,一夜无话。
话说人赵耀宗接了县衙的折子,次日好生打点一番,兴高采烈地赶到县衙报到,领了赴省学习的公文,坐了官乘,喜气洋洋地奔杭州而去。
这省城的“官员育训所”顾名思义就是个教习做官法术的所在,到此学习的不是现任的官吏,就是待用的人才,横竖都是官家自己的学堂,白衣之人若到得此处,便离做官和升官不远了。这赵耀宗在育训所学了三个月,全都是些为官、驭人、谋事的法术和门道,与父亲大人平时所言大同小异。因有些家学的渊源,赵耀宗对这些做官的秘诀悟性良好,因此上学的倒也扎实,还得了个优秀学员的嘉奖,学完之后,回到县衙复命,听候调遣。
因赵耀宗此次只是参与受训,并非任职,按其时官场上的通例,参训是做官必不可少的程式,但并不表示学了之后就一定能马上做官升职,有的在任官员,省里、京城学了几次,只因机缘不好,官职照样原地不动,或只动不升,直到年纪过时,空高兴了几次便罢。像赵耀宗这样毫无业绩之人,要授实职尚有许多的关节,如上面没有真心相帮的要员,那出头之日也是遥遥无期,叫你空欢喜一场也是有的。这些名堂,在绍兴府混过几年的赵贵翁固然熟知得很。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凡事入门最难。如今儿子已经一只脚踩上了官道,只要鲁镇县令再帮衬一把,实在的前程便可到手了。因此,赵耀宗回衙复命的当晚,赵贵翁特地赶到鲁镇,以官场前任的身份,借为儿子接风之名,邀请马县令一家老小到春风大酒楼相聚。
这现任的鲁镇马县令原是嘉兴县的一个副手,前年刚刚从康必正的手上调到鲁镇任职,和康必正有知遇之恩。此次得了康主办的旨意,无端要点赵耀宗为青年才俊,他虽不敢不尊,但心下颇为纳闷,后来仔细查了查,知道是曾在绍兴任过职的赵大人的儿子,才料想这赵大人在上面的根基和攀扯非浅,因此对这事也很是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