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确保自家的受益最大化,平日在府衙里,钱世豪做事十分的尽责,虽各样的事务分得清清楚楚,衙门里的属员各干各行,但凡是涉及用人用钱的事,不论大小都是他一把统抓,对下属也是管束甚严,丝毫不肯轻易放手,唯恐肥水被人偷放了出去。而官员这帮人偏偏又都是讨饭来头,你越软,越善,别人越说你好说话,越把你不当回事,甚至抬你的飞轿,看你的笑话,而遇着如此强悍的上司,属员反倒服服帖帖,个个唯其独尊,恭顺异常,屁都不敢放一个。所以,在乌云乡里,只要钱统领发了话,府衙里上上下下尽皆奉若圣旨,没一个敢说三道四。凡和乌云打过交道的人无不知晓:乌云乡虽有六七万人口,乡府之中也有数十号属员杂吏,可这些人就像那蒙古草原上的绵羊,钱统领就是牧羊之人,不管你怎么叫喊,钱统领鞭子一指,叫你往东便得往东,叫你往西就要往西,这钱统领就是乌云,乌云就是钱统领。所以,凡到乌云办事之人都明白,到了乌云乡,只要找到钱统领,绝无不好谈之事,没有钱统领首肯,绝无能办好的事情。可见,这钱世豪在一方的权威是何等的至高无上。也因此,这乌云地面的油水尽皆率先流向钱世豪那里,两年下来,俸禄不算,光各类孝敬的银子就攒了五千余两。
看着儿子独霸一方的风光和如此丰厚的“盈利”钱老爹乐得合不拢嘴,正如他所料:这官印就是个印票子的神器,当官才是天下最合算的生意!
肥田易种,壮马好骑。这乌云乡地肥水足,上面的官人也是格外的关照,来的多,跑得勤。和所有的官人一样,对上对下都有两种法术,钱世豪虽然颇为自负,但上下里外分得清清楚楚,拿捏有度,对待上峰和上级衙门里的人向来谦恭有加,平日里的联络沟通格外的勤快不说,但凡上面的人到乌云来,办事也好,游玩也好,本人也好,家眷也好,不论公务还是私活,他尽皆视同上亲,热情款待,末了还要孝敬一大堆“当地土产” 方方面面都铺排得很是周到。故此,上面的官人都异口同声称赞这钱统领“能办事,会办事”!乌云乡也成了上面的官员最愿意光临的地方,大官小吏来得很是频繁。
如此这般,因各路官人的频频关顾,加之钱世豪能说会道,连倒腾带吹嘘,从前名不见经传的乌云乡在钱世豪手下很快便县里有名,州里有榜,连省府的公文上也偶尔能挂上名号。县府里头除了洪太尊,其他大小的官员也一致公认:钱世豪德能俱佳,文武全才!去年底,上面照例年考,来乌云考查的要员到几处地方兜了一圈,便下了评语,说这钱统领:有胆有识,能力高强,敢闯敢干,成绩卓著,是个极会办事的难得人才。称其为“百官表率,能吏典范”,要极力保举其继续升官。
五、出洋
其实,在钱世豪来乌云任职之时,县里的洪太尊对钱世豪的前程就有了安排。叫他下去任个实职,历练历练,只要不出大事,今后将有重用。现不但没出大事,且有了一大堆政绩和这考录的褒奖之词到台面上公开说话,洪县令很是欣慰,夸赞钱世豪没有辜负蒋太尊和他的一片苦心。考评结束,上虞县便向绍兴府写了请用折子,拟待年底官员调动之时,将钱世豪升任县府副职,专门负责一县的土木、河工事宜。那蒋太尊看了上虞县折子上的评语,也很是高兴,说这钱世豪到底是个秀才出身,才干超群,堪当大任,随手就在折子批了个“如此能吏,该当重用,加速拔擢,甚合大势”。过了年,封任的文书就要下来了,春风得意的钱统领等着高升不提。
钱世豪既发了财,又升了官,除了钱家老小喜不自禁外,还有一人也是莫名的高兴,这人就是未庄刚刚暴发了的阿Q。
话说当年维新那阵,做了秀才的钱世豪因嫌阿Q无聊,反对他参与革命,后来那革命彻底失败,不少人被砍了头,阿Q侥幸逃得一命,事后,阿Q便以为,当时钱秀才不准他革命是有先见之明的,是为了救他的命,遂把钱秀才当了积善积德的救命活菩萨。自打发达了之后,阿Q就一直想报答报答。照他说,他阿Q在未庄,最不能忘的就数赵太爷、鲁四爷、马掌柜和钱秀才这几个人,所以这几年阿Q和钱家也处得很是热熟。当初,钱老爹为钱秀才谋职事的时候,阿Q在外面听到一些风声就极力赞成,并特意赶到钱家,给钱老爹塞了三百两银票,说:“如今求官拜府没有不花钱的,这三百两银子就算给伢儿入仕时凑个数。”钱大生留阿Q吃中饭,阿Q也不推辞,坐在钱家犹如见多识广的师傅一般,把这几年他和官家打交道的经验全倒给了钱家父子,只叫钱老爹:“抓住机会死命地砸钱,无论如何要给世豪谋个前程,这是几辈子不少饭吃的大事。”钱大生听了不住地点头,白拿了这三百两银子给儿子一并做了当官的本钱。
不久钱世豪果然除职授官,阿Q甚感脸上有光,以为钱家是听了他的主意才打通的关节,好生的得意,并曾有过认世豪做干儿子的想法。钱世豪是个文人,眼界高,性子耍,嫌阿Q是个土豪胚子,骨子里的粗俗之气尚未脱得凡胎,生怕跌了自己的架子,便没有搭讪阿Q的意思。可这阿Q本来是个不识趣的人,又自认为和钱世豪有至交恩谊,时时仗着长辈的身份要去关照。钱世豪到上虞任职,阿Q便不时的给其塞钱,说是伢儿刚刚上任,俸禄有限,给几个银子在外头洒派洒派,并一再的吩咐说:“和上司相处手里一定不能掐小鱼,钱不够就从我这里拿。”钱世豪结婚时,阿Q光给“干媳妇”送的黄货就足足有半斤,所以钱世豪虽不叫他干爹,但心里对阿Q还是有着不少的情谊。后来到了乌云任上,出入更加方便,阿Q就直接到统领衙门去走动,送钱送物,问长问短,赛如老子疼儿子一般。钱世豪看看阿Q对自己本心本意,出手阔绰,心下也有些过意不去,便把一乡的生意都先准了老阿的实业公司,无论是建房造路,还是电器、什物,只要阿Q能做的事,别人就争不过他。所以,这几年,钱世豪在乌云折腾,老阿跟着弄了许多的银子。当然,也把钱统领发了不少的财。不过阿Q始终认为:钱统领对自己是最体己的,统领就是他老阿的干儿子。
自从年底上峰来乌云考察之后,不知怎的,钱世豪要高升的消息率先传到了阿Q耳朵里,老阿闻得这喜讯也自欢喜的不得了,逢人便说:“世豪这伢儿,才学好,能力强,将来的发落是没话说的。”为了预祝这天大的喜事,阿Q找了个礼拜天,把钱世豪的妇人、三岁半的儿子都拉到绍兴最最高档的饭店,好酒好菜庆贺荣升,席间,阿Q忽然神经大发,说是趁着还没赴任,要出去戏戏,陪世豪到南洋去游玩游玩,一应的费用由他承担。
这钱世豪虽也学个一点洋文,曾号称假洋鬼子,却确确实实没有出过国,只听说那洋人的国家是如何的发达开放,异域的风情是如何的美妙迷人,但百闻不如一见,不知道那情景究竟好到怎样,如今见阿Q提议要出洋耍子,也有些心热,想想担了新任,虽然品级和威风大了,可毕竟在太爷眼睛底下做事,不比现在自由,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来,不如趁着履新之前去开开眼界,但又觉阿Q有些粗手笨脚,和他出去心里有点不太踏实,也没意思,沉思了片刻道:“出去走走也好,为今后做事开开眼界,只是两人出去太过孤单,不知尉老板能否得空,三人做伴方才热闹。”阿Q一听,连称:“有道理,有道理。”立马就要打电话给尉老板。
话说这尉老板,名叫尉子贤,就是当年那个调处爱姑离婚时说“走散好,走散好”的尉老爷的小儿子。这尉老爷也是个官身,退职得早,在位时品级和统领差不多。只因尉子贤从小讨厌念书,经常赖课逃学,勉里勉强上了二年便再也无法念下去了,在家东游西荡。尉老爷设法,待到成年之后为其在水务局谋到一个参与修渠、挖沟、造桥的杂差,跟着跑跑颠颠,仗仗量量,算是压住了身子。未料尉子贤念书死不肯会,可做这差事倒是用功,学得也快,做了四、五年,见这行当不甚太难,又有钱寻,便离开了水务局,拉了几个曾经共过事的人自己办了个“农水公司”的执照,仗着老头子的一点面皮,四处的揽生意,修桥造路,开沟挖渠,掏井打桩,无所不干,这几年也弄了蛮多的银子,财力虽远不及阿Q,可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老板。
这尉老爷在位之时曾帮过钱家的忙,十多年前,钱家扩建正屋的宅地,就是在他手上批下来的,当时有乡民异议,说钱家房子多占了田亩,尉老爷没有理睬,硬是如数照准了,据钱大生说,自翻建了正屋之后,他家的风水变好了,办事处处顺利,这次钱世豪得官,钱老爹也认为与风水有关,因此钱家人也颇为感念尉老爷。钱世豪做官以后,尉老爷亲笔写了条子,让儿子去找钱统领帮忙,钱世豪承念前情,外加又是老乡,遂给了尉子贤几件拆房、造路的工程,尉子贤小赚了一些,并照规矩行事,带了钱世豪的份子。由此开始,发展发展,后来新交竟比旧情更盛,私下里尉子贤和钱世豪成了有福同享的挚友,两人时常晚上偷偷到绍兴城里去休闲。这两年,乌云乡一应的活计,只要尉老板和阿Q能做,都非他两人莫属,所以,阿Q和尉子贤经常在钱统领处碰面,仨人几成莫逆之交。可以断言,尉子贤如若知道钱世豪要往上升的消息,肯定也有个衷心祝贺、永远攀附的想法,钱世豪点尉老板的名,其实也是看准了的。
却说接到阿Q的电话,尉子贤很是惊喜和激动了一阵,说了些“上天有眼,有本事的人必定出息无量”之类的奉承话,毫不迟疑答应了出洋之事,并说钱统领的费用由他出,阿Q笑说:“你的银子比我多?”两人在电话里你争我揽,要出钱陪统领去玩,钱世豪见两人在电话里拉扯不断,便约定具体事宜明天晚上还在这酒店见面详谈。
当晚,钱世豪一家大搓了一顿之后又到城里逛了一会,阿Q给钱世豪的儿子买了一大堆东西,四人高高兴兴回到家里不提。
次日,尉子贤订了酒席,五人如约聚会,边吃边谈,盘算出洋的时机,钱统领说等过了阳历年就动身,正好回来忙过年,阿Q和尉老板一致赞同。
钱世豪和阿Q、尉子贤三人在酒店商定了观光南洋之事,翌日,便向太爷具了个《为地方发展事出洋考察之申请》,称:“为借外洋先进之经验,谋求来日发展之大计,以资推动一乡之繁荣,拟偕地方有识之士前往南洋考察政务,学习经济。”那县里的太尊,也是个跨国出洋的常客,知道这洋人的经验不是这么好学的,所谓“学他国之经验,谋发展之大计”只不过是遮人耳目,借个名头出去耍耍而已,但洪县令是个体恤下属的人,钱世豪又是自家的亲信,便随手批了个“出洋取经,似有必要,照准”。
得了太尊的恩准,钱世豪便命自己的书办填表办照,阿Q、慰子贤的手续也由府衙一并办理,书办前后往县衙、警局跑了好几趟,不消时日,出洋的关文终于照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