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乃人类之精神食粮,社会进步之阶梯,凡能印成书报流行于世的,都是有价值的文化,其中不外乎教化大众、引导世风,娱乐身心,普及学识,记述时世、反映民声、针砭时弊之类。而孔乙己这东西既非学术,又非书法,也无文学的品位和娱人的功用,纯粹是个非驴非马的怪物,平日里民间当做闲趣偶尔侃侃可以,但实无出书传世的价值,论理是不该浪费纸张的。可蹊跷的是,这些年出书的行当也不知着了哪家的魔头,对荒诞不经的玩意热情万丈,越是玄幻虚妄的东西越是视作宝贝,拼命地为其推波助澜,摇旗呐喊。在这轻浮与怪诞的风气之下,千奇百怪的写手便投其所好,拼命猎奇搜怪,关门造车。写书的和出书的犹如做伪劣吃食的作坊,联起手来推出了许多让人食之无益的杂烩,而耐人品味、蕴意深重的名篇佳作却很是鲜见。虽然上面的官府例行的管束并未松懈,可下面的动作却是五花八门,使得神圣的书籍在标新立异的创新与时尚中离现实的社会和健康的风气越来越远,说是百花齐放,却如杂草丛生。孔乙己把这“回”字的写法变着花样弄了出来,明摆着是个故弄玄虚的玩意,那东华书局的吴雍老夫子只不过看着形式上有些新鲜,别人没有弄过,便把它视作是冷门的学问,创新的产物,把怪物当了祥瑞,要为他出书刊行,你说这书局岂不比孔乙己更为的滑稽荒唐。
言归正传。话说孔乙己按照老夫子的指点,回到未庄后便忙着去请人作序,做这事的人他在路上就想好了,非赵太爷或荣大人不请。于是,回到未庄的次日,孔乙己穿戴的和去省城一样齐整,一路精神抖擞地径直朝赵太爷家奔去。尽管孔乙己本来的身份要比阿Q高贵些,但平常无事,他根本不敢去太爷家,门房也不会放他进去。可这回他是要出书成名的人,说不定将来是要和太爷不相上下的,再说手里有书局贵人的片子,因此胆子便壮了许多。到了门房,扬了扬吴老夫子的片子,只说是省城的官人要请太爷写文章,门房上细细地验看了片子,估计不是假的,也不敢多问,便开了门放孔乙己进去,还说了声“请”字,孔乙己很有几分得意。
到得赵太爷跟前,孔乙己鼓起勇气,如此这般地把自己如何发奋钻研,恒苦坚心弄了一堆书稿,书局的高人看了如何的夸奖,怎样的重视,要给他出版专著等等的事体约略而夸张地言说了一通,生怕太爷不信,还把吴老夫子的片子硬塞到太爷的手里。赵太爷听了孔乙己的述说,又仔细看了书局的片子,确信孔乙己不是说谎,心下很觉惊奇,不禁暗自嘀咕:庄子的人只说孔乙己文不搭调,武不着招,是个一世都弄不出头绪的晦气货,没想到如今居然人不知、鬼不觉地弄出了天大的名堂。要摆在往常,赵太老爷连正眼都不会瞧他,说不定还要差人去门房里盘问是谁人做主把孔乙己放了进来的,可如今见了这番来头,太爷也不好过于怠慢,简单寒暄了几句,太爷便问孔乙己找他何事,孔乙己遂吞吞吐吐地把想请太老爷做序的事说了,言道:“印这书的乃是省里最有权威的书局,吴老夫子还一再嘱咐要找德高望重的学问大家写序,这序言要让别人去作很是不配。”并预先声言只要书卖出去了,太爷的润笔银子定当优厚奉敬。太爷听了,沉吟片刻,回说因近来公务繁忙,写序之事还是请孔乙己另请高明,但答应可为其题写书名。孔乙己一听,太爷虽对作序并无雅兴,但愿意亲自为他的大作题字,也是万分的高兴,感激不尽地回道:“如蒙太爷亲笔赐字,乃是小民天大的荣光。”太爷笑笑,言道:“孔先生所作乃是旷世的学问,赵某只不过是写几个字而已,先生如不嫌弃,过两日来取就是。”孔乙己听了打躬作揖地说:“太爷日理万机,小民斗胆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太爷的润笔日后一定奉上。”太爷也不答话,只是微笑,见不便再说,孔乙己连道了几声谢谢,兴高采烈地告辞了太爷,一路上又奔荣大人家而去。
这荣大人也是未庄的名士之后,比赵太爷年小几岁,此次赵太爷再度出山当了未庄的庄主,为了笼络以前失势的遗民,便把荣大人也弄进了府衙,负责主管宣传教化的事务。这天,孔乙己离开太爷家来到荣大人府上,见面之后,把刚才在赵太爷那里的一番话又向荣大人复述了一通。荣大人的身份毕竟比赵太爷小了一级,听了孔乙己的话心中惊讶不已,连忙拘孔乙己坐了。当孔乙己说要请其作序时,荣大人很是有些激动的样子,似乎是孔乙己抬举了自己,忙谦虚了几句“承蒙不弃,学着写写”之类的客言,一口就把这事应承下来,孔乙己好不开心。写序的事定下来之后,两人坐下来又谈了些文化上的情形,孔乙己无话应答,屁股没坐热就急着要告辞,荣大人本想留他吃饭,只道他有大事,也不好勉强,只是吩咐一礼拜后来取文章,孔乙己连声道谢,离开了荣府。
赵太爷和荣大人虽然见多识广,身为未庄顶级的文豪,但为风行全国的正宗著作写东西这还是头一回,两位高人全然忘了孔乙己往日的无聊与低贱,只把题字和作序当做一件十分荣光和神圣的大事,有心要借此机会名垂史册,于是接了活计,两人各自搜肠刮肚,拿出最大的本事和学问为这回字的大作锦上添花,意思是想图个凤尾附鲫的光彩。据说,赵太爷的几个字就写了有几十遍,荣大人的稿子也熬了几个晚上的眼睛,最后交给孔乙己的都是各自最好的成果。
四、成名
不稍数月,由孔乙己著述的学术专著——《论回字的四样写法》便顺利问世了。
为这旷世奇书的刊行,书局的吴雍老夫子颇费了一番心思。书还未印出来之前,老夫子就把样稿送到省城的《末名》报馆,要让报馆的文人撰写些书评的文章登在报上,为正式的刊发造造声势,以利日后推广。这报馆的老板盛大水就是吴老夫子的嫡传弟子,而且是个既热心又热闹的灵通之人,最是擅长拉风造势,娱乐搞怪,经营这《末名》的报纸很有一些高招和特色,时常有一些明星隐私、鸳鸯蝴蝶之类的轰动故事和花边新闻策划了出来,比如哪个女星的袜子穿反了,谁家的大腕喝酒时踩了女同事的脚……一张小小的报纸被他弄得有声有色,很是行销,几乎成了省城里娱乐的风向标。如今,这盛大水一来受恩师所托,二来考虑报馆的利益所在,所以这炒书之事固然尽心尽力。自明白书局的意思之后,盛大水亲自拟了一套《国学专著推广之计划》,要和东华书局联起手来,搞一番宣传的攻势。师徒俩人把方案敲定以后,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奇书的推广之事隆重地开了场,一时间,又是叫人写文章、做述评,又是开国学经典研讨会,还要把孔乙己请到大广场去作专题的报告,只因孔乙己自己谦虚,回说:“所有的东西都在书上,自己就不讲了。”才把这事省了。
总之,一顿轰轰烈烈的爆炒下来,不但报馆书局弄的声名大振,孔乙己和他的大作更是被炒得妇孺皆知,各家的书馆、书商争相叫卖《回字的四样写法》,从省城到鲁镇乃至未庄卖书的海报贴得满街都是,连三味书屋这样经典权威的文坛圣地都把这大作摆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仿佛会写“四种回字”就是最时尚的文化,当世的潮流。而未庄赵太爷、荣大人更是因题了字和写了序跟着自豪不已,极力地帮着孔乙己宣传造势,说孔乙己是厚积薄发,肚子里的学问非一日之功,前几年落魄都是做学问做的,如今一飞冲天是势在必行的事。不久,京城的书报上也发了专文,称颂“国学研究不断出新,经典名作再度风靡”,霎时间,孔乙己也因此成了举世闻名的“回学专家”。
人就是这样,当初未有名堂时,无论你有多少的学问才华,无论你让别人看到了什么,都无人愿意相信和赏识,最多只是把你当做有些特长罢了,谁也不会在乎你,更不会认为你是什么可以担当大任的人才,一旦有了头绪,成了名家,你便成了无所不能的天才。孔乙己出书成名,做了当世的文化精英和国学权威,很快便被官府封了个文化学者的名头,并被保送到京城最好的学府里去深造了一年,出来之后不久,填了几张表格便顺理成章地当了教授和国学大师,官家每月还拨给优惠的俸禄。自此,孔乙己虽不在官,却成了官家供养之人,非但吃喝用度都由官家担着,而且当地的官家将其视为十分的人物,说他是未庄继鲁迅之后最为杰出的人才,国学的功夫甚而盖过了鲁迅。见此情景,未庄的乡民个个瞠目结舌,意外非常,看不懂这孔乙己是哪 路神仙,孔乙己则依然谦逊地说:“天生我才,必有其用,人但凡有了本事,出息乃是迟早的事,自己只是下了些苦心而已。”
英雄莫问出处,窃书的孔乙己一字成名,便变成稀罕的宝贝,到这里讲学术,到那里论古今,各地的府衙时常有人请了去作各种的讲演、访谈之类的雅谈,而其所言之事广泛无边:国学文字、历史文化、社会人文、经济法制、发展战略、美食时尚乃至当家理财、保健养生等等包罗万象,仿佛出了一本“回”字的书便连士农工商、五行八作、治国安邦、过去未来什么都懂了,成了无所不知的神仙。但无论什么讲演,孔乙己每次都少不了要把茴香豆的妙处夹了进去,说不仅回字的学问大,渊源深,而且茴香豆来自神农,乃华夏之见证,文化之鼻祖,千古之美食,既能下酒,又能卖钱,还能调养人的性情和邻里的关系,下可保健延年,上可安稳社会,并据此大声疾呼,倡导乡民持之以恒,家家户户广吃茴香豆,呼吁官府要“致力复兴茴香豆产业,弘扬特色经济”云云。尽管这茴香豆的说辞乡民们听了有些厌烦,但孔乙己的理论无论怎么说都是科学,这是常人不好否认的。
孔乙己的威名扶摇直上,几乎成了天下草民必须崇拜的博学大家和官府最为信赖的顶级大师。因此,每当未庄和鲁镇的乡民们有何不可理解的问题,或官家有不便直说之事时,管事的太爷总是请孔乙己出来作些解说,以劝服乡民“尊重科学,相信权威”与官府保持一致。这孔乙己也尽力不负所望,总能按照府衙的意思自圆其说,而且每每有惊世骇俗之语,似是似非,让你一头雾水,无论如何都参悟不透其中的要义,最后只有信之为真理,俯首听命,这便省了官府的好些麻烦。
前些时,鲁镇的府衙想弄一个娱乐休闲的广场,要圈去几十家乡民的土地,还碍了好几家的房子。乡民们不服,有人在街上贴了奇文,指责府衙无视百姓疾苦,劳民伤财做表面文章,把官家说的很有些污糟。此文一出,百姓之间相互渲染,议论纷纷,弄得很是不好收场。府衙没法,照例请了孔乙己去做了一个“娱乐休闲文化的价值及其重大意义”的专题访谈。孔乙己兜出所有的才学,在台上与官家的主持之人问问答答,对着百姓大谈了一通经天纬地的道理,言道:“娱乐休闲乃人类之特权,人生之享受,人类发展之条件,凡昌盛之民族,发达之地方,文明之盛世,无不与娱乐二字息息相关,前秦之阿房宫,盛唐之华清池皆是娱乐休闲的见证,就连茴香豆也是饮食的文化,休闲的食品,这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若世人只知日夜劳作、不知寻欢作乐,没有娱乐休闲的欲望和地方,非但这社会枯燥无味,人类自身亦难以为继,必有绝种之危险。”他据此最后断言:“人类的繁荣与延续乃是休闲作乐的结果,故发展娱乐事业,兴建娱乐设施,事关千秋万代,对人类之生存与发展有着重要之作用,此乃大势所趋,无可阻挡,我等乡民切不可目光短浅,为一点蝇头小利而置自身的存亡于不顾……”一通引经据典,既通俗又深奥的宏论,弄的乡民们百口莫辩,最后只得慢慢自行熄火,成全了府衙的计划。
总之,不管乡民们信与不信,服与不服,只要孔乙己一发话,什么事百姓们都无话可说,因为孔乙己的学问是最权威的,没人能扳倒他。所以,孔乙己的话就是科学的信号,就是未庄社会主流的导向,孔乙己也因此被鲁镇和未庄的太爷一伙视作镇庄的智囊。
人靠名气,马靠皮毛。和所有的名人一样,不论何等的本事,只要官府喜好,主流抬爱的东西就是天下的宝物,就是这社会的贵人,就要由大众好好地供奉,此类的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有身价可计的,现一次身,说两句话,写几个字,哪怕是搔首弄姿,哼哈打诨,都是有价之宝,都要有人奉献不菲的银子,即便这现身或说的话、写的字、做出来的姿势与大众无关紧要,于社会并无实际的意义,甚或有些粗俗无聊,也照样要闪亮登台,隆重炒作,高薪回报。总之,只要有幸成了名人,哪怕是装驴学狗,胡七八扯,都有可能是绝好的学问和艺术,这日常的供奉和出场的银子是断断不能少的,因为,名人的嘴里都是象牙。因此,这世上最让人眼红的除了官人就是名人,也因此,但凡大腕名人也都是社会的瑰宝,豪强的富人。
实际的情形正如孔乙己所料,书中塞满了利禄名望,只要功成名就,金钱富贵和威风权势什么都有了。受官家青睐的名人孔乙己身价贵不可言,非但官府的回报十分优厚,足够他无忧无虑地享用一世,而且每次应邀出场,都是在吃了上好的白食之后再揣了大把的银票回家。吃潮的,拿干的,大把的银票滚滚而来,如此这般,孔乙己很快便陡发万金,手上的银子“多乎哉,太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