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讨饭到富豪,从乡民不愿理会的乞丐到名噪一时的新星,王胡已然脱胎换骨。当无所事事之时,他就会对眼前的这一切产生断断续续的遐想,想起了那倒过的牌楼,想到古久的簿子,想起了小D的训词,想起了赵太爷、荣大人的教诲,想起了那个雷雨交加的黑夜和乡民们关于风水的传说,想来比去,觉着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光,世道就该当如此,该当像他王胡这样啥都敢下手的人兴旺发达,该当死守本分的老实人憋屈、难过……最叫他自豪的就是:当他王胡在城里有了几套豪宅的时候,那些过去不愿正眼瞧他的乡邻们如今还在乡间的田园原地踏步,过着并不轻松的日子。在他的想象之中,这些人如今一个个都成了愚昧落后的草民,都成了仰望他的粉丝,都没有资格和他交往。对此,他感到很受用,很满足,觉得自己就是那深林里威猛的狮子,而那些乡民都是孱弱胆小的兔子、绵羊……每想到此处,王胡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豪情要迸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变故究竟是靠风水、靠运气,还是靠胆子,靠路子,总之,他只觉得村口那石牌坊摔得实在是好,流水簿子也早就该当撕的。无论那些顽固的乡民怎么痛惜,怎么诅咒,这雷劈出来的新世界对他王胡充满了诱惑,充满了幸福。他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把小D当做神灵一样供奉起来。
如今,他再也不哼那个倒霉的《小孤孀上坟》了,高兴起来就喊两嗓子《打龙袍》以壮声威。
六、享受
人是英雄钱是胆,人是靠钱活着的,人活得潇洒还是憋屈,煎熬还是滋润,都取决于银钱的多少,有钱没钱,从面容、体态和行头上大致都能看得出来。随着财富和名气的日益胀大,王胡越发觉得何小仙的那句“人靠运气鸟靠天,发财得势靠神灵”的偈语无比的精准。于是,这天他亲自到工艺古玩店里买了一尊财神的瓷像,毕恭毕敬地把神像供在红木的案子上,小心翼翼点了三支檀香插在瓷香炉里,然后双手合十,叽里咕噜的念叨了一阵。看着似笑非笑的神像和袅袅腾起的轻烟,王胡得意地轻轻“嗨”了一声,激动得一屁股坐到红木的太师椅上,顺手从抽屉里拿出小镜子,留心照了照自个儿的脸面。他左看右看,只见那镜子里的面孔饱满圆润,细皮嫩肉,从上到下一副富态的福相和贵人的尊荣,全然没有了从前那种饥瘦和枯槁,从头到脚赛如重投了一次胎,王胡自己也抿嘴笑了起来。
在世人的眼里,银钱的功能就在于满足吃住玩和个人尊严的需要。吃喝玩乐历来是和手里的银子挂钩的,人只要一发达起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改善自己的一切。所以,陡然暴发起来的人们,总是致力于将满把的银子用到了自己最能尽兴、最能显摆和最感兴趣的地方去,让自己过的比别人舒坦、风光和高贵,让别人去仰视、去羡慕、去着急。买房置地,开洋汽车、雇小保姆,逛天下风景、吃山珍海味、泡世间美女等等,这都是富人们的日常消受。而银钱的价值便在这许多的靡费中毫无遮掩地充分体现了出来。也只有这些奢侈的消费才能让人们看得出谁是富人,谁是穷人,什么是上流的日子,什么是百姓的生活,才知道穷与富的区别。
王胡虽然识字不多,但历经这些年,时常在一堆有钱有势的精英们中间厮混,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看到了什么是人生的享受和精彩,知道怎么讲究才显得最有档次和派头,才能和手上的银子相匹配。如今他再不是躺在土谷祠做仙女梦的那个捉虱子的王胡了,而是地地道道的受官府抬爱的王总裁。他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格去获得所有属于富人们的东西,凡是富人所拥有的荣华他都要努力地去追求,去实现。
好就好在,社会的繁华都由富人们主宰着,只要富人们需要什么,社会就会有什么,社会有什么,富人们就敢消受什么。凭着银钱的实力,富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图想和支配任何他们所想要的物件,王胡自然也不例外。坐拥无数的财富,王胡一心想要把过去的穷困、潦倒和所有的失落都填补起来,他要用银钱的力量做报复的武器,向这社会追索过去对他所有的不恭,并让所有落在自己后面的人在他面前哀怨叹息甚至求饶或气死。因此,自从做了总裁以后,王胡很快便学会了一切富人们所能享受的时尚消费,过日子都是照着《阔佬生活指南》的样子做的,吃住起居,衣着打扮,玩乐消闲,姿势行状等等,一应皆按照富人和精英的格式铺排打理。
王胡过去因自己糊嘴尚且困难,当立之年未有精力娶妻生子,可晚来之春足足补偿了这一切。三年前,他就把在酒吧里认熟的一个标致女子娶回家做了老婆。这个比他小二十四岁的小婆娘也是一个可人的精怪,不知是潇洒快活惯了,还是天生懒惰,除了唱唱跳跳,就只会打牌喝酒,打扮得也是异样的时髦,自从进了王胡这个富翁的门,更是发嗲上了天,住的要舒敞,吃的要高档,穿的要时尚,玩的要尽兴,别的屁事不会,讲究起来一套一套,好在银钱富足,靡费得起,所以王胡对这婆娘百依百顺,要啥买啥。去年底,除了上虞、鲁镇两处房产外,他又为这小婆娘在绍兴最好的地方挑了一所有山有水的独门大宅,并特地从上海请了学过西洋建筑的海派名师来做了八个月的装潢。 春种秋收,忙活了几年,今年这小婆娘终于身怀有孕,王胡更加高兴的合不拢嘴,立马找了个保姆,专门为她洗衣、做饭,服侍的像个八太婆一般。有了这能玩会花的婆娘指挥,王胡老小两口平时日常的用度要多阔绰有多阔绰,两人身上从里到外全是外国行头,手腕上戴的,脖子上套的都是几千银子的货色,平日里的茶水非顶尖的“龙井”不喝,而且老夫少妻一人一辆德意志的小汽车,开起来四个轮子呼呼的,拉风的不得了,没钱的人看了都咂嘴说:“将来自家的儿子孙子,只要有了王胡一半,就困着了笑醒了。”
金钱是决定一切的魔咒,无论是黑暗的世道还是光明的社会,人都可以凭这魔咒获得自己所喜欢的玩意。也只有拥有足够财力的人,才有资格去追求并得到本来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如同其他爆发的富豪一般,除了把日常的生活弄到极致的地步外,王胡也很是重视自己的精神追求。王胡原本只读了不到三年的私塾,而且还时常逃学,消磨到如今,肚子里的文学用于签写“王胡”和“同意”几个字也就所剩无几了。而且,从骨子里他也看不上那些腰里无钱又要满嘴之乎者也的斯文人,可自从报纸上时常给他编写“知识创造财富”一类的故事之后,王胡方觉自己身上的这点缺憾,实在与这“知识”二字上有些惭愧,可再去学堂念书显然不妥,故而也就只好安心做个低调的土肥佬,不去和那些有文学的人较劲。谁知过了两年,听说外面好些的富豪们已在大学堂里报了名号,“深造”去了,仔细打听之后方才晓得,原来这“深造”的法术犹如庙堂里的行脚弟子,无须真真的去上课,只要交了银子,每年像旅游一般,去上几次课,再装模作样的堂考几次,这文凭便能顺利到手,既无须费脑子,又不受先生的管束,还不影响做生意。这些深造的人物个个都是实业大亨,这术士研修班里的弟子个个都是实业大亨,不少人的底子都和他不相上下。一听此讯,王胡喜出望外,忙花了八千银子让手下帮他在杭州头牌大学堂里的“术士研修班”报了名,下决心要把自己“生造”成有文凭的“知识”分子。据圈内的朋友透露,王胡似乎已经有了写书的念头,将来要著述一部《我的奋斗》之类的自传,以不负当下盛名。
有人估计:按时下的潮流凭王胡的身价,将来到大学堂里挂个名誉教授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当总裁,任会长,上报纸,做小学生作文的材料,再到大学堂里生造出来的高等知识分子,轻轻松松跻身于上流社会,王胡真的觉得自己原本就不是池中之物,只不过被那该死的石牌坊和倒霉的“流水簿子”耽误了半世的前程。故此,王胡对早年的境遇,同小D赵太爷他们一样,都讳莫如深,甚至有些鄙视、仇恨。现如今,当他一想起自己的名字,心下便如吃了苍蝇,总感觉有些不舒服,似乎同他富豪精英的身份很是不配,担心这粗俗的名字会让别人再把个讨饭的王胡记在了心上。于是,前不久王胡便声称算命先生掐算“王胡”这两个字不利财运,自个儿就把胡字拆成了两半,王胡改成了王古月。从此,报纸上登的全是王古月的大名。
吃山珍海味,玩天下美女,住豪宅、坐名车、逛洋场……这些自然都是富豪们最有特色的生活,也是人间顶尖的享受。不过,有大本领的人生来就是“站在地上想上天,做了人类想成仙”的好汉。钓文凭,改名号,王胡虽已脱胎换骨,但依然奢望不断,这几年去过几趟外洋,竟思想着日后要迁居海外,给后世子孙换个祖宗。眼下王胡已在着手打理有关出洋关节,等小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有了七个月,就送到美利坚去生产,弄个外国的户口,自己将来也要出洋定居,做爱国的华侨去。
凭着逆转的风水,邪门的王胡从讨饭、捉虱子,到洗衣服、贩假皮草、倒腾二手货,再到总经理、CEO,一路拼杀,步步顺遂,不但率先拥有了比别人更多的财富,而且成了当世万众瞩目的精英人物。有街头的报纸称这王胡是“中国脱油去虱第一人”,从一个乞丐晋身为商界大亨和当红名人。去年,上面的府衙还给他封了个“江浙地区卫生服饰商会副会长”的名分。据王胡自己介绍,这“副会长”也和衙门里的堂官有些相似,他时常和那些尊贵的官人们同台露脸,同席喝酒,甚至到一个澡堂子里去洗澡,有时是府衙掏钱,有时是他掏钱,大家玩的不分彼此,照他估计,自己的身价大约不在那五品的太尊之下多少。
总之,不管何样的文凭,不管几品的职衔,王胡成了名副其实的社会名流和时代精英这是不容置疑的。这番“银子与身价齐飞”的局面,可真真应了当初九斤老太教导儿子七斤的一句名言:“人的分量是钱称出来的,钱有多重人就有多重。”有诗曰:
卿本布衣郎,
得势亦堂皇,
银钱无是非,
有尔便辉煌。
不过,这究竟算是风水的魔力还是人的神通,是祥瑞还是怪胎,至今无人能说得清楚。
注解:
1、荣大人——见鲁迅《离婚》。
2、《小孤霜上坟》——旧时戏文,见鲁迅《阿Q正传》。
3、《打龙袍》——传统京剧名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