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新年好!”伴随着银铃般朗朗的笑声,郑刚看到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大夫。
“小张大夫好!”医生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迎上去,“这里有位病人,查不出病因,血压和心率都基本正常,就是昏迷不醒,无法用药。你帮我推到观察室,仔细观察。”说着,王大夫走近病人,摸了摸病人的额头,检查了一下盖在病人身上的被子,回头又问了一句,“观察室里有人吗?”
“有,小李护士在。”小张大夫朗声回答。
“那好。请你和小李注意观察,定时给病人量血压,有什么情况马上找我,我一直在这里。”王大夫加重语气说,并又叮嘱一句,“一定不能离开人!等会儿给病人输点葡萄糖,有利于病人的恢复。”
“是,遵旨!”小张大夫提高嗓门,幽默地应道,满脸绽开花一样甜美的笑容,显现出年轻人的蓬勃朝气。
郑刚站起来想帮忙,小张大夫说不用了,她一个人就行了。
王大夫站在门口又和小张大夫小声喃喃耳语了一会。
郑刚用忐忑的目光看着冷梅被推出急诊室。
“没事,你放心。”王大夫看到郑刚那忐忑不安的表情和不知所措的举动,回到自己的座椅上,用安慰的口气说。
郑刚也坐回原处,继续回忆他和冷梅的恋情:“病人叫冷梅。我和她都是60年代初考到上海中华大学的。她是上海人,我是青岛人。六年的大学生活,我们两人都有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彼此难以言传的牵肠挂肚,总想长相厮守,也就是说,彼此深爱着对方。虽说,那时在法律上并没有明文规定在校的大学生不准谈情说爱,而实际上,大学都设下或明或暗的种种条条框框,使在校的大学生不敢轻举妄动,涉入爱河。人都有七情六欲。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春心萌动,难以锁住。男女私情,相恋、相爱的大学生偷偷摸摸,像搞地下工作一样高度保密。你一旦不慎,被他人所知,虽说不至于像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但起码在人们的心目中,你的生活作风和道德品质就会被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有个别胆大妄为、明目张胆地坠入情网,甚至越过雷池者,会被视为道德不良、行为不端,多无好结果。”
说到这里,郑刚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小张大夫推门进来送给王大夫一张纸条。王大夫看着纸条不住地点头,好像在思考琢磨什么。
原来,王大夫听到郑刚说他与病人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两人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之后,就看到和他一起留下的一男一女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听下去还是不好意思听下去,两人一声不吭、不约而同地走出急诊室。他想,这个中必有缘由,刚才就交代小张大夫从侧面帮助了解一下。
现在小张大夫将了解的情况写了张字条给他,上面写着:那位男青年是新郎,叫高杰,30岁,中专毕业,是市政工程公司的技术员;那位中年女同志是新郎的婶母;病人叫冷梅,26岁,三年前毕业于上海中华大学,是上海人……
王大夫学过心理学,更精于心理医学,这也是高明的医生与一般医生的不同之处。
王大夫看了字条,又联想起刚才送病人进来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讲述,知道冷姑娘在婚礼上是看到眼前这位青年人从外地风尘仆仆地赶来后才昏倒的,她的病情肯定与这位年轻人——昔日的恋人有直接关系。为了搞清病人的病因,他必须推心置腹,以心换心,尽快使这位年轻人毫无顾忌地把与病人的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王大夫,我这样说行吗?”停顿了一会,郑刚用试探、征询的口气,认真地问了一句。
“行,我理解你的意思。我是50年代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我也是上海人。我在大学的时候,学校对大学生谈情说爱,甚至结婚,还是持比较宽容的态度。要知道,那时能够上大学的绝大多数是有产阶级的子弟,家庭经济条件都不错,也就是说,家里都有钱。至于在校就敢结婚生儿育女者,那他们家里一定是有相当的经济实力。”王大夫边思考,边不紧不慢地说。
“那你也是在大学里谈恋爱的吧?”郑刚面带笑容,不由自主地脱口问了一句,但他话一出口,又感到自己太鲁莽、太唐突,羞涩得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王大夫听了郑刚的问话,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得出,眼前这位年轻人因为自己的冒失而不好意思,脸涨得红红的。他没有不快。他确信,这是一位率直的青年,是一位心地坦荡的青年。
他沉思片刻,脸上出现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微微地摇了摇头说:“我在大学里没有谈过恋爱。”
看到郑刚疑惑的神情,刚才问话时那窘态还未消失,王大夫又接着说:“我哥哥50年代也在你们大学读书。他本来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可以说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在一个有80多名学生的大班当班长。他与一位来自你们青岛的女生谈恋爱,两人感情笃深,关系已经十分密切。我见过那位女生,她到我们家里来过,真是难得的才貌俱佳。”讲到这里,王大夫端起水杯,戛然而止,面容显得十分沉痛。
“那他们后来情况怎样?”郑刚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本来,王大夫不想再讲下去,勾起那伤心的往事。但是,当他听到郑刚的追问,看到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不好拒绝。何况,今天要好好听听他的陈述,这对分析确定病人的病因非常重要。
于是,王大夫呷了一口茶水,表情十分沉重地接着说:“我哥哥后来很惨。他在毕业前夕被打成右派……”
“什么原因?”郑刚眼睛瞪得大大的,有点穷原竟委,打破砂锅问到底。
“什么原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深文周纳,罗织罪名,中国向来就有以‘莫须有’的罪名而置人于死地,遭杀身之祸。”王大夫的手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桌子,面容十分严峻,显然,他有些激动,不再像先前那样斯斯文文,声音也有些激昂起来,气愤地说。
“你是经历‘文化大革命’那波谲云诡年代的人。‘文化大革命’开始,你们学校在学生中抓了那么多‘小爬虫’、‘反革命’,有什么证据?是实事求是吗?”王大夫用手托了一下眼镜,注视着郑刚,激愤地问,但是语气比前面平和了许多。
郑刚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王大夫严峻的面容,十分激动的表情,对刚才自己的追问有些后悔。
其实,王大夫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频繁的政治运动,早已经把他磨炼得处事谨慎、持重,说话小心翼翼,平时看上去文质彬彬,不苟言笑。刚才,由于勾起他积压多年的愤懑,在素昧平生的郑刚面前,得以瞬间的宣泄。不过,他意识到自己的激愤情绪,很快就归于平静,恢复了常态。
郑刚听了王大夫刚才的一番激越话语之后,想想也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自己班里50多个同学,就抓了七八个“小爬虫”或“反革命”。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在领着大家振臂高喊“打倒刘少奇”的口号时,由于过于紧张,顺嘴错喊成“打倒刘主席”。
那时,处于政治气势压城城欲摧的年代,有些人政治敏感度极高。事后,他经不起这些人的议论纷纷,得了神经分裂症,啥也干不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灿烂的人生画卷才刚刚展开就这样报废了。
班里还有个同学就更惨了。这个同学聪明过人,博闻强记、善于辞令,平时好开玩笑。在一次“表忠心”的会上,他说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林副主席是我们心中最亮最亮的月亮。这下子可惹了大祸!那时正处于派性斗争的激烈时期,这个天大的“政治玩笑”,被对立面的一派抓住不放,狠批猛斗。因为月亮是不会自己发光,就说他胆敢诬蔑最最敬爱的英明领袖林彪副统帅。还用“阴阳五行”的理论,说太阳是“阳”,所以叫太阳,月亮是“阴”,所以又叫“太阴”,因此,说这个同学胆敢把林副主席比作月亮,用月亮和太阳“阴阳相对、相克”的理论,来挑拨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关系,其险恶用心何其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