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夜雨
停电,早早地躺在床上,听雨。
平安寨的雨季,开始于五月下旬。起初的那几场雨,先是狂风大作,呜呜地撕扯我们小屋周边的山树,天空黑云翻卷,将太阳完全隐没。接着伴随电闪雷鸣,哗哗的大雨劈头盖脸而来,白茫茫的雨帘遮住了视线,感觉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蜗居的山头,如同大洪水中一个颤抖着的孤岛。在这之后,天气时晴时雨,渐渐地,几乎不分白天黑夜,就一直都在下雨。只是雨量明显变小,雨丝变得悠长绵密。
白天,忙碌着整理野外调查资料,并不太注意那些雨的声响。到了晚上,隔着那层薄薄的水泥砖墙和石棉瓦,听着它们四处落下的声音,就如同沉浸在班得瑞的曲子里。沙沙的背景是雨洒过周边的林子,如豆子般蹦跳的旋律是大的雨点落到了屋顶,滴答的檐滴打着节拍,偶然间雨幕深处隐隐的人的说话、狗的吠叫、蛐蛐断续低微的轻吟,是雨滴的指尖轻触生命的弦索发出的泛音。
那当然是在有电的夜晚,我安然地待在我的屋子里,守着满满一屋子的灯光。
而今夜停电,吃过晚饭,我就只好早早地躺在床上。打完了所有该打的电话,写完了所有该写的短信,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黑黑的小屋里,只有手机的屏幕闪着幽绿的光;小屋外也是黑黑的,那些节奏舒缓的天籁之音,像一根根纤长的指头,梳理着忙碌过后的松弛,执意唤醒一些早被麻木淹没了的情愫。
偶尔读过的一些诗句从脑海中莫名地蹦了出来:
而今夜,在灯下,梳我初白的发
年少的你,是不是还在山路上等我
是不是还再向来时的方向张望
恍惚的雨声就像一个梦,真实的,就只有我初白的发。
多少年来,总感觉自己与众不同,奔走于尘世间,总是一副壮志未酬忧心忡忡的样子。从没有时间向来时的山路张望过,也从没想过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山路上等我。只是日复一日,沉沦和奋起,碰壁和退让,起起落落间,慢慢地感觉到我与身边所有的人无异,的确真的很平凡。我得学会打麻将混时间,学会言不由衷的赞美和不用思考的顺从,学会做一个平凡人所做的一切。因为,我就只是众多平凡生命中的一个呵!
有人说,生命本身也很平凡,它其实也就是若干高分子组成的聚合物,从分子、原子、中子、电子、质子一路拆分来,无外乎全都是些微粒组件。本质上与一棵树、一棵草,甚至一粒沙尘的基本组成材料无异。的确可以生于尘土,回归于尘土。
那么,我们认为我们作为人类生命的不平凡,应该就只是我们的灵魂和情感吧。哪怕我们不断进化,能将地球改造得彻底变了样,甚至干脆移民到了火星,我们仍然还是我们,对吧。只是在不断物化的进程中,我们对我们生命的载体过于关注,总会忘了向来时的方向张望。而站在山路上等我们的,应该是我们守望着的灵魂和情感吧。
屏息坐在这样的黑夜里听雨,总感觉有根根纤长的指头,不停地梳理着我忙碌过后的松弛,执意唤醒一些早被麻木淹没了的情愫……
2008-7-32 2:03
石爬子鱼
有一种鱼,叫石爬子,大小如泥鳅,因其腹扁平,常附着在山溪激流的石块之上,固得名。当地村民在溪流中轻轻搬起它们附着的石块,慢慢抬出水面,鱼扒住石头不放,虽离水尺许仍不松腹,可能误以为是流水无常的涨落,待发现危险,已入网中。它们可能被带到梯田边的某一栋茅舍,通常在火塘上方有一口被柴草烧得滚热的油锅,甚至不必受剖腹去肠之苦,瞬间就已焦黄,撒上盐沫,盛在缺边少角的陶碗里,成了灯下夜谈的下酒菜。
那样的捕捞方式可能永久变成了农耕社会的传说。
而现在,在同一条溪流里,人们背着触鱼器,像火烈鸟的喙般将放电的探头插入每一条石缝每一块卵石之下,所有隐藏在水里的石爬子,有幸赶上了相同的忌日。商贩们早等在岸边,石爬子们都被纸币所交换。它们被拌上冰块藏入冰箱,带到它们永远也不知道的人的城市。在那儿,人们惦记着它们,是因为它们从不生活在被人污染过的溪流里,而人们之所以能得到它们,是那些它们生活着的溪流不被人污染所要付出的代价,那代价被人叫做“贫困”。
如因小困捕鱼,换取点生活财资,也实属无大过。
但那些大困的确不是渔人商贩所解决得了的。为了医治贫困,就让我们将挖掘机开入原始森林,在参天大树中劈出一条康庄大道,开发林海深处的一座小铁矿吧;也为了砂砾间的黄金,尽可能让采沙船装载机把金水河畔的香蕉园翻个底朝天。
贫困,是什么东西呢?
是物质生活上的硬伤——没衣穿没饭吃?
是没汽车?没电话?没网络?
是没有现代人所拥有的一切?
那些东西的确便利了人的生活,但仔细想来,也必然将人的某种自由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束缚。贫困,在某种程度上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传达出来的相对理念。我们在一种生活方式上的富裕,极有可能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上的贫困。
吾非石爬子,的确不知身处激流险滩之乐。
但以心推之,可能做一只农耕时代的石爬子,的确要比现在的快乐。就算同入人口,那时的咀嚼,也应该是文质彬彬的。因为人们的索取,也仅仅是为满足自己生存的基本需要。
2009-5-2217:10
土库房·梯田·哈尼人
第一次来到红河边上的苍台村,就被哈尼人的土库房所吸引。所谓土库房,就是哈尼人取当地含草根的土坯,用切刀和锄头将其分割成二十公分见方的砖块,晾干后直接用来砌墙,屋顶用杉木条枕平,铺上木板,然后在木板上覆上牛粪拌匀的黏土做成平顶,周围再垒上一圈泥埂,可以用来晒谷打场。别看这些房屋全是泥土堆砌而成,因有草根的粘连,可历经百年而不倒。只是随着岁月增长,墙面上泥块的缝隙逐渐变得模糊,并裸露出一层灰白色腐朽了的草根。
苍台村差不多清一色的全是土库房,它们依山就势,屋顶连着屋顶,鳞次栉比地占据了红河边上的一个山头。这儿雨量充沛,很多时候云遮雾绕,很难一睹村庄全貌。如果遇到天气晴朗,远远看去,这个村庄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眩晕的红光,在周围苍翠群山的映衬下,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村庄里的道路全是条石铺成,历经多年踏踩,变得溜滑并闪着青光。道旁多果树,行人和孩子尽可采摘,只是看家狗很恶,你得小心。站在土库房屋顶,感受着脚下有弹性的泥土,目光顺着村庄延伸,便是村前梯田。它们伸展着舒缓柔和的线条,层层叠叠,一直铺到山脚。再往前,就可以看到峡谷深处的红河,像条闪着亮光的水银链子。河流对面是巍峨的哀牢山脉,连绵起伏苍莽浑厚,遮挡住人们远眺的视线。
村庄是梯田结出的果子,它因梯田而生动,梯田却顺应着四季而不断变化。
冬天,灌满水的梯田波光如镜,掩映着上端暗红的土库房,萧索的山川深邃而淡雅;春夏,秧苗或淡或浓的绿,隐映在烟雨云雾里,只算是哈尼人披蓑戴笠随心随性的涂抹;秋天,稻谷显现出深浅不一的黄,以梯田为笔触的大小色块在阳光下色彩鲜明,挞谷割稻的哈尼人来往奔忙,绝对是幅浓墨重彩泛着稻香的油画。
村庄的生机就蕴含在土库房顶的朝暮炊烟里,它们不变的呼吸,就是那些千家万户平素不断飘出的饭菜香味。在这样的村庄,生丧娶嫁被操办成节日,唢呐、鞭炮隐应在大山中,大块的猪肉下着大碗的谷子酒,不醉不归。醉了,也不用担心会掉下来,酒桌就摆在平坦的土库房顶,因为屋顶连着屋顶,你总能找到自家的房顶,先在上睡醒了,拍拍身上的土,然后下楼。
靠山吃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已经被哈尼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经常蓄水的梯田,总少不了小鱼小虾,黄鳝田螺;甚至沟菁里的飞蝉,竹笋里蠕动着的竹虫,都能顺手拈来,油炸了做成下酒美味。抓捕的过程充满乐趣,喝酒的过程却更像是情感的交流。
我曾亲眼目睹哈尼人抓蝉,那过程简直就是在对这些大自然的精灵施展巫术。夏日黄昏,三三两两的哈尼人,站在他们的田埂上,面对着茂密的森林,一手举着树枝,一手摇晃着装了沙粒的铝饭盒,在他们近乎狂欢的呜呜声中,在沙子撞击饭盒的沙沙声里,中了诅咒的蝉,成群地飞离它们藏身的树木,径自落到捕蝉人的树枝上,他们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将它们抓进网兜里,整个过程就如同摘果子那样简单。
取土垒屋,百年不倒,开山平田,养人成景,坐地捕蝉,不请自来。看来,对物性的充分了解和利用,道法自然,哈尼人显然无师自通。而我们,长期沉溺在现代文明创造的便利生活中,却也渐渐失去了和大自然亲近的许多乐趣,甚至迷失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