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大程度上,人类精神文明的成果是以书籍的形式保存的,而读书就是享用这些成果并把它们据为己有的过程。质言之,做一个读者,就是加入到人类精神文明的传统中去,做一个文明人。相反,对于不是读者的人来说,凝聚在书籍中的人类精神财富等于不存在,他们不去享用和占有这笔宝贵的财富,一个人惟有在成了读者以后才会知道,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
优秀的书籍组成了一个伟大宝库,它就在那里,属于一切人而又不属于任何人。你必须走进去,自己去占有适合于你的那一份宝藏,而阅读就是占有的唯一方式。对于没有养成阅读习惯的人来说,它等于不存在。人们孜孜于享用人类的物质财富,却自动放弃了享用人类精神财富的权利,竟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多么大的损失。
人类历史上产生了那样一些著作,它们直接关注和思考人类精神生活的重大问题,因而是人文性质的,同时其影响得到了许多世代的公认,已成为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因而又是经典性质的。我们把这些著作称作人文经典。在人类精神探索的道路上,人文经典构成了一种伟大的传统,任何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无法忽视其存在。
人文经典是一座圣殿,它就在我们身边,一切时代的思想者正在那里聚会,我们只要走进去,就能聆听到他们的嘉言隽语。就最深层的精神生活而言,时代的区别并不重要,无论是两千年前的先贤,还是近百年来的今贤,都同样古老,也都同样年轻。
真正重要的倒不在于你读了多少名著,古今中外的名著是否读全了,而在于要有一个信念,便是非最好的书不读。有了这个信念,即使你读了许多并非最好的书,你仍然会逐渐找到那些真正属于你的最好的书,并且成为它们的知音。事实上,对于每个具有独特个性和追求的人来说,他的必读书的书单决非照抄别人的,而是在他自己阅读的过程中形成的,这个书单本身也体现出了他的个性。
有人问一位登山运动员为何要攀登珠穆朗玛峰,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它在那里。”别的山峰不存在吗?在他眼里,它们的确不存在,他只看见那座最高的山。爱书者也应该有这样的信念:非最好的书不读。让我们去读最好的书吧,因为它在那里。
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的东西。至少就精神食物而言,这句话是对的。从一个人的读物大致可以判断他的精神品级。一个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与一个只读明星逸闻和凶杀故事的人,他们当然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我甚至要说,他们也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上,因为世界本无定相,它对于不同的人呈现不同的面貌。
一个人的阅读趣味大致规定了他的精神品位,而纯正的阅读趣味正是在读好书中养成的。
有的人生活在时间中,与古今哲人贤士相晤谈。有的人生活在空间中,与周围邻人俗士相往还。
正确的做法是:在所有的书中,从最好的书开始读起。一直去读那些最好的书,最后当然就没有时间去读较差的书了,不过这就对了。
在一切事情上都应该如此。世上可做可不做的事是做不完的,永远要去做那些最值得做的事。
在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伟人总是比那些包围着他们的秘书和仆役更容易接近,困难恰恰在于怎样冲破这些小人物的阻碍。可是,在阅读中不存在这样的阻碍,经典名著就在那里,任何人想要翻开都不会遭到拒绝,那些爱读二三手读物的人其实是自甘于和小人物周旋。
真正的阅读是一个人的灵魂在一个借文字符号构筑的精神世界里的漫游,是在这漫游途中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因而是一种个人化的精神行为。
自我是一个凝聚点。不应该把自我溶解在大师们的作品中,而应该把大师们的作品吸收到自我中来。对于自我来说,一切都只是养料。
书是人生的益友,但也仅止于此,人生的路还得自己走。在这路途上,人与书之间会有邂逅,离散,重逢,诀别,眷恋,反目,共鸣,误解,其关系之微妙,不亚于人与人之间,给人生添上了如许情趣。也许有的人对一本书或一位作家一见倾心,爱之弥笃,乃至白头偕老。我在读书上却没有如此坚贞专一的爱情。倘若临终时刻到来,我相信使我含恨难舍的不仅有亲朋好友,还一定有若干册体己好书。但尽管如此,我仍不愿同我所喜爱的任何一本书或一位作家厮守太久,受染太深,丧失了我自己对书对人的影响力。
前人的思想对于我不过是食物。让化学家们去精确地分析这些食物的化学成分吧,至于我,我只是凭着我的趣味去选择食物,品尝美味,吸收营养。我胃口很好,消化得很好,活得快乐而健康,这就够了,哪里有耐心去编制每一种食物的营养成分表!
我们读一本书,读到精彩处,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喊出声来:这是我的思想,这正是我想说的,被他偷去了!有时候真是难以分清,哪是作者的本意,哪是自己的混入和添加。沉睡的感受唤醒了,失落的记忆找回了,朦胧的思绪清晰了。其余一切,只是死的“知识”,也就是说,只是外在于灵魂有机生长过程的无机物。
我在生活、感受、思考,把自己意识到的一些东西记录了下来。更多的东西尚未被我意识到,它们已经存在,仍处在沉睡和混沌之中。读书的时候,因为共鸣,因为抗争,甚至因为走神,沉睡的被唤醒了,混沌的变清晰了。对于我来说,读书的最大乐趣之一是自我发现,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些好东西。
我衡量一本书对于我的价值的标准是:读了它之后,我自己是否也遏止不住地想写点什么,哪怕我想写的东西表面上与它似乎全然无关。它给予我的是一种氛围,一种心境,使我仿佛置身于一种合宜的气候里,心中潜藏的种子因此发芽破土了。
有的书会唤醒我的血缘本能,使我辨认出我的家族渊源。书籍世界里是存在亲族谱系的,同谱系中的佼佼者既让我引以自豪,也刺激起了我的竞争欲望,使我也想为家族争光。
开卷有益,但也可能无益,甚至有害,就看它是激发还是压抑了自己的创造力。
读书犹如采金。有的人是沙里淘金,读破万卷,小康而已。有的人是点石成金,随手翻翻,便成巨富。
怎么读大师的书?我提倡的方法是:不求甚解,为我所用。
不求甚解,就是用读闲书的心情读,不被暂时不懂的地方卡住,领会其大意即可。这是一个受熏陶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你用来理解大师的资源——即人文修养——在积累,总有一天会发现,你读大师的书真的像读闲书一样轻松愉快了。
为我所用,就是不死抠所谓原义,只把大师的书当作自我生长的养料,你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有所感悟和提高就可以了。你的收获不是采摘某一个大师的果实,而是结出你自己的果实。
也许没有一个时代拥有像今天这样多的出版物,然而,很可能今天的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阅读得少。在这样的时代,一个人尤其必须懂得拒绝和排除,才能够进入真正的阅读。
许多书只是外表像书罢了。不过,你不必愤慨,倘若你想到这一点:许多人也只是外表像人罢了。
有两种人不可读太多的书:天才和白痴。天才读太多的书,就会占去创造的工夫,甚至窒息创造的活力,这是无可弥补的损失。白痴读书愈多愈糊涂,愈发不可救药。
天才和白痴都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尽管原因不同。倒是对于处在两极之间的普通人,知识较为有用,可以弥补天赋的不足,可以发展实际的才能。所谓“貂不足,狗尾续”,而貂已足和没有貂者是用不着续狗尾的。
书籍少的时候,我们往往从一本书中读到许多东西。我们读到了书中有的东西,还读出了更多的书中没有的东西。
如今书籍愈来愈多,我们从书中读到的东西却愈来愈少。我们对书中有的东西尚且挂一漏万,更无暇读出书中没有的东西了。
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书往往是我们年轻时读的某一本书,它的力量多半不缘于它自身,而缘于它介入我们生活的那个时机。那是一个最容易受影响的年龄,我们好歹要崇拜一个什么人,如果没有,就崇拜一本什么书。后来重读这本书,我们很可能会对它失望,并且诧异当初它何以使自己如此心醉神迷。但我们不必惭愧,事实上那是我们的精神初恋,而初恋对象不过是把我们引入精神世界的一个诱因罢了。当然,同时它也是一个征兆,我们早期着迷的书的性质大致显示了我们的精神类型,预示了我们后来精神生活的走向。
年长以后,书对我们很难再有这般震撼效果了。无论多么出色的书,我们和它都保持着一个距离。或者是我们的理性已经足够成熟,或者是我们的情感已经足够迟钝,总之我们已经过了精神初恋的年龄。
世人不计其数,知己者数人而已,书籍汪洋大海,投机者数本而已。我们既然不为只结识总人口中一小部分而遗憾,那么也就不必为只读过全部书籍中一小部分而遗憾了。
好读书和好色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不求甚解。
学者是一种以读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写书。
作家是一种以写书为职业的人,为了保住这个职业,他们偶尔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