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励行竖起食指,示意骆伽冷静:“我有个规矩,不招美女做销售。”
这算哪门子规矩?方宏伟千猜万想,想不到这个理由。骆伽退后缓解压力,抱起双臂交叉在胸口,露出不解的神态,等待进一步的解释。雷励行似乎有说不出口的理由,斟酌着用词:“商场如战场,必须承担极大压力。美女有太多选择,用不着做销售。”
“美女也能得奥运冠军。”骆伽不满意他歧视女性的想法,立即反驳。
方宏伟立场摇摆没有准主意,帮着雷励行劝骆伽:“这行竞争激烈,有不少高手。你这么漂亮,不如找个好老公算了。”
骆伽装着无奈地叹气:“唉,找老公竞争更激烈!高手更多。”
方宏伟被噎住,坐到一边喘气去。雷励行又抛出一个理由:“树林大了,什么鸟都有。”
“所以?”骆伽反客为主,质问老板的老板,咄咄逼人。
“什么样的客户都有,你怎么面对各种各样的骚扰?”辩解是心虚的表现,雷励行今天屡次辩解,十分少见。
客户骚扰确实难以提防,惹不起又躲不起,方宏伟找到解决办法:“我们是团队作战,有人挡着,不让她吃亏。”
“我一边做秘书,一边做销售。”骆伽适时妥协。当双方僵持的时候,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第三方案十分关键。
“行不通,公司没有先例。”方宏伟糊里糊涂地反对。
“好,为期半年。如果没有业绩,你便老老实实做秘书。”雷励行的方案看上去两全其美,其实很不公平,哪个新人能在半年内作出业绩?
骆伽一口答应:“好。”
“欢迎加入,今晚部门晚宴,你要参加。”雷励行张开双臂,笑着轻轻拥抱骆伽。
1.周二,晚上八点二十分
“醉之以酒而观其性”,预订晚餐的时候,骆伽便想到这句话。她在网上查询,《将苑》是不是诸葛亮所作还有争议,但不管谁写的,这段话都有道理。
雷励行做事雷厉风行,骆伽今天就转过来,担任秘书。聚餐的地点在一九四九餐厅,就在盈科中心楼下。这里有繁华喧嚣处宁静,在高楼大厦环抱中,一九四九餐厅保留着20世纪50年代的参天大树和低矮的建筑群,是一处可以让人宁静下来的港湾。骆伽一切准备就绪,静静地坐在西餐厅的落地窗外,既能看见餐厅内的喧闹,也可以享受这份恬静和舒适,不用陷入无休止的应酬。
人在此处,心却游离。
为迎接雷励行上任,九位销售总监和华北区的几十名销售都到达北京,白天参加销售会议,晚上必须喝得尽兴。雷励行既是主人又是老板,首先举起酒杯:“今天是新年新季度的第一周,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众人举杯痛饮。这种场合少不了拼酒,粗犷精悍的华南区销售总监,仰脖喝干啤酒,空酒杯向前一伸:“老板,我敬您一杯,欢迎回国。”
雷励行刚喝干,酒杯又被注满,各路人马川流不息上来,他仗着酒量,来者不拒:“国外是好山好水好无聊,老婆孩子热炕头,国内是火树银花人不眠。来,我敬大家一杯。”
他话音刚毕,方宏伟站起来连干三杯,才开口劝酒:“我们这几年的日子不好过,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您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带着我们出口气,我来敬您一杯。”
啤酒滑下雷励行的喉管,酒意上涌。雷励行长途飞回北京,难以抵受猛烈的酒精,脸色火辣辣地泛红。骆伽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楚,发出短信:“他们要灌你,小心。”雷励行打开手机扫了一眼,投来一个含着笑意的目光。
骆伽发现了蹊跷,他们先灌自己,再请雷励行喝,十分豪爽。她带着疑惑进入餐厅。酒至半酣,众人频频举杯,气氛热烈。他们酒量出奇地好,挤在雷励行周围。方宏伟从人群中退回饭桌,端着茶壶倒入酒杯——茶水?!“醉之以酒而观其性”,雷励行是不是在考察他们?如果揭穿他们,会不会扰乱了他的计划?骆伽静悄悄地退出餐厅,坐回玻璃窗外,取出记事本,刷刷点点开始记录。
雷励行架不住人多,酒力上行,脸色从红变成苍白。骆伽顾不上其他,走进餐厅,举起一杯啤酒挤进人群,直奔主桌,众人目光汇集过来。她当机立断,装成醉酒,拉住雷励行胳膊,瞪着圆圆的眼睛,点点酒杯,在他耳边提醒:“老板,酒有问题。”
方宏伟放大嗓门,为众人介绍:“这位是骆伽,老板的新秘书。”
“骆伽,来,跟大家干一杯。”雷励行悄悄退到一边,悠哉地看着形势发展,让骆伽成了焦点。众人安静,骆伽有意撞翻杯中酒,然后夺过来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睁大眼睛:“咦?怎么不是啤酒的味道?”
以茶代酒被骆伽发现,火热气氛被这句话浇灭,众人神情尴尬。啤酒颜色金黄,他们手中的“啤酒”泛出土黄色,也没有啤酒特有的泡沫。啤酒是假的!笑容是假的!虚情假意!骆伽向雷励行扁扁嘴角,遗憾地摇头。方宏伟出来打哈哈:“啤酒怎么了?大家尝尝。”
方宏伟替他们打掩护,喝了茶水便没有对证,骆伽阅读着慌张的表情,大多数人都脱不了干系。雷励行突然大笑,喝干杯中酒:“来,大家都喝多了,先自扫门前雪,干了。”
众人如释重负,仰头喝干茶水,服务员斟上啤酒,再也分不出来。雷励行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砸在桌面,砰的一声,响彻包间。以茶代酒的把戏被戳穿,众人吃喝无趣,开始有人尿遁离开,没有多久时间,都鸟兽散去。
骆伽走到雷励行身边,敬他一杯:“老板,欢迎回到中国。”
雷励行坐在落地窗外的长凳上解开衣领,发散酒气,神清气爽,眼神明亮,毫无醉意。
“为什么不追究?”骆伽坐在藤椅上,保持着距离。他今年四十,看起来像三十出头,便成为捷科中国区副总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雷励行跷起右腿,仰望星空,以古讽今:“曹操在官渡之战击败袁绍,缴获无数信件。一些大臣私下写信私通袁绍,准备投降。前线作战的将领们很生气,要惩治这些存心叛逆的大臣。”
呵,一千八百年前的故事,骆伽猜测着:“既然有信件作为证据,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
“曹操说,袁绍当初强大,我都怀疑能否击败袁绍,何况别人?他便命人把信件全部烧毁。” 雷励行今晚很有感慨,在静静的深夜中谈兴甚浓,“私通袁绍的大臣感恩戴德,心存观望的人觉得他心胸豁达,更加效忠,曹操终于与文武群臣齐心协力,力挫群雄,统一了北方。”
“嗯。”骆伽明白了,领导者必须有包容的心胸,不能因为一杯茶水就起疑,况且还要依靠他们做生意,撕破脸反而不好。雷励行却苦笑一下:“你可知道?仲达也在其中。”
“仲达是谁?”骆伽不知道仲达和雷达有什么区别。
“仲达便是司马懿,他的子孙以晋代魏,将曹魏的皇室宗亲屠戮殆尽。”雷励行又详细地把这段历史讲出来,惊心动魄。
“很多人表面是朋友,日后却会变成致命的敌人。”骆伽呵呵笑着,雷励行仍和曹操一样,将未来的敌人纵虎归山。
这句话击中了雷励行,他低头喝酒,不愿意再倾诉心声,许久才轻轻说一句:“商场如战场,职场似江湖,是非成败转头空,只留下斩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
骆伽摊开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姓名:“今晚有三类人,第一类自始至终都喝啤酒,这些人诚实可靠;第二类是自始至终都在喝茶,我画下黑线,他们不见得骗人;第三类自己喝啤酒,向你劝酒的时候换茶,我画了黑框,他们便是大奸臣司马懿,一目了然。”
雷励行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射向骆伽,为她的举动吃惊。骆伽慌乱地解释:“您说‘醉之以酒而观其性’,我便记录下来了。”
雷励行饶有兴致地仔细阅读名单,方宏伟的名字画着黑框,笑出来:“有人貌似忠厚,其实却险恶莫测。”
“那杯黑咖啡,他喝得痛苦万分,您问‘好喝吗’,记得他怎么回答吗?”骆伽一直把这个观察埋在心底,现在才来验证。
雷励行抬头看着骆伽,下颚又出现那道咬肌,这通常代表愤怒,过一会儿却笑了:“真没想到,我竟有你这样的助理。”
“他们都在骗你,你好像不该笑。”骆伽提醒,雷励行具有穿透表象看穿本质的天赋,却有时精明至极,有时糊里糊涂。
“我经常讲一个故事,自己忘记了,所以笑。”雷励行难得找到可以倾诉的人,骆伽如此聪明又善解人意,正是好的听众。
骆伽喜欢故事,说声“等等”跳起来,从餐厅拎出啤酒,一听给雷励行,砰地打开另外一听,把啤酒含在嗓子眼中,感受苦涩的味道:“故事时间,开始啦。”
“民国不如大清。”雷林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民国?大清?骆伽摸不着头脑。雷励行痛饮啤酒,为她解释:“大清帝国在鸦片战争后,日薄西山,内外交困,签订不平等条约。中国人在孙中山领导下发动辛亥革命,打破两千年的封建制度,建立民国。你说说,到底是民国的制度好,还是大清朝的制度好?”
“当然民国制度好。”骆伽即便不懂历史,却明白这些。
“既然民国制度好,中国是不是应该从此走向繁荣富强?”雷励行举着酒杯,明月当头,虫儿飞鸟低语,这么浪漫的情景,大杀风景的历史往事也变得娓娓动听,“历史却不是这样,袁世凯复辟,军阀混战,中原大战,日本入侵,最后三年爆发全面内战,蒋介石逃到台湾。中华民国统治三十八年,内忧外患更加严重,民国不如大清。”
“因为卖国贼蒋介石?”制度好于清朝的民国,为什么反而把国家搞得一团糟?骆伽只关心时尚和音乐,哪会琢磨这些事情?
“哈哈,蒋介石可不卖国。”雷励行笑笑,双眼在黑夜中越发闪亮,声音越来越清晰,“新的制度在一夜间建立,中国人剪去辫子,还有什么变化?态度没有变,思维没有变,能力没有变。清朝制度不好,人们却习惯了,新制度来了,人们各有理解,运转不灵,这就是民国不如大清的原因。”
“人们不肯转变,却会假装改变给你看。”骆伽渐渐明白,人是变革核心,而不是制度。
“人不变,只能换。”雷励行将啤酒砸在桌面,对于那些不肯改变的人,必须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雷励行声音并不强烈,这句话却充满力量,刚上任便要大刀阔斧地裁员,绝非易事。两人陷入沉默,直到服务员打扫卫生,雷励行晃晃悠悠站起来,把记事本还给骆伽:“谢谢你。我不得不说,你,很不一般,非常不一般。”
“天很黑,我会保护你的。”骆伽在前面指路,雷励行从美国回到中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命运?雷励行突然走到骆伽面前,转过身横在她面前,呼吸相闻。骆伽心里一惊,在这个浪漫的深夜,雷励行又喝了酒。
“告诉我,你心里的秘密。”雷励行观察着骆伽的眼神,秘书必须值得信赖,何况她冰雪聪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如果心怀不轨,便会带来极大的威胁。
“秘密?”骆伽被问住。
“你怎么会甘于前台的工作?”
对待能够看穿你的人,费尽心机去掩饰毫无意义,反而产生隔阂,不如坦诚相待。骆伽判断清楚得失,敞开内心秘密,给他明确清晰的答案:“为了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