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成立这家公司。”骆南山身体很不好,咳嗽几声,“有一天,我坐出租车去开会,在二环路上堵了两个小时。司机是老北京,指着西直门讲了一个笑话:美军入侵中国,第101空降师空投北京,全军覆没。你猜猜,咱们怎么把美军消灭的?”
周锐拢着话筒,身边是焦急的赵勇,远处是埋头吃烩面等待答复的张大强。骆南山声音嘶哑,勉强吐出的笑声含着悲音:“美军伞兵空降西直门立交桥,绕不出来,燃料全部消耗,动弹不得,全军覆没。出租司机讲完哈哈大笑,我心里惭愧得要死,这是我们规划的道路!我成立这家公司,希望能缓解交通拥堵,让老百姓少挨些堵,我们少挨些骂。这个心愿能不能实现,我认了,但是绝不能不择手段,给那些贪官送回扣。”
周锐从实验室里出来,脑筋还不会绕弯:“老师,销售就是这样,我们不给,别人给,技术还不如咱们,国家买了不合格的产品,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啊!”
骆南山生气地打断周锐:“别说了,这是底线,我宁可公司倒闭,宁可饿死街头,也不陪他们祸害老百姓,我必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锐担心丢失订单,钻进牛角尖:“老师,您不能这么固执,社会就是这样。”
骆南山加重语气,缓缓说:“听老师话,公司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详细告诉你。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社会很复杂,是个大染缸,你千万不要被染得面目全非。”
“老师,公司怎么了?”周锐突然意识到老师与往常完全不同。
骆南山不继续解释,咳了几声:“答应我,要走正路,不走邪路。”
周锐瞬时五脏六腑都凝结在一起,承诺道:“老师,我听你的。”
骆南山喘口气,停了一阵儿:“伽伽大学毕业,她的性格我最了解,表面精明,其实糊涂,外柔内刚,万一我有什么事情,你要替我照顾她。”
骆伽是骆南山唯一的女儿,精通音乐艺术,刚从一所有名的艺术院校毕业。她在寒暑假和周末常来实验室,与周锐早就认识。周锐隐约明白了老师的想法,心脏怦怦跳动,眼前浮现骆伽浅浅的笑容:“老师,我答应。”
“还有,周锐,你适合做技术,不懂和人打交道,你不要做销售。”骆南山用尽气力,爆发出猛烈咳嗽,随即挂断电话。
张大强时不时扭头张望。周锐点燃香烟,揣测着骆南山的话,觉得公司肯定出事了。赵勇的心思没有转过来:“我们的项目怎么办?”
周锐没打算放弃,掐灭烟头:“不管公司出什么事,都要生存,就必须接项目。我相信咱们的技术,把价格向下调两百万,不信招标这么黑,技术加价格,硬拼不过回扣!”
“大强这儿怎么办?”赵勇指指站起来的张大强。
“别得罪,拖,拖到明天开标之后。”周锐按灭香烟,回到饭桌,“主任,这项目多亏您支持,必有重谢。”
张大强抓起啤酒,用牙齿咔嚓咬开,咕咚喝了几口:“怎么说?”
周锐打算拖过明天招标,等合同签下来,随便意思一下:“老板还在商量。”
张大强抓起手纸,弯腰将皮鞋擦得锃亮,揉成一团,扔回桌面,抛下一句话:“明白了。”然后张大强招手叫来路边的出租车,弯腰钻进去,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手机再次响起,赵勇接起电话:“大师兄,啥事?嗯,好的,我过去。”
现在是深夜一点钟,唐南军还找赵勇做什么?赵勇跳上一辆出租车,向海淀区方向驶去,留下周锐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街道。
26.周一,深夜一点十五分
周锐住在通县,租来一居室,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爬起来打开电脑,连接网线,登录在大学才开始流行的社交网站,在菜地里浇水锄草。他忙完之后回到主界面,点击笑颜如花的骆伽头像,潜入菜地,为她施肥、灌溉、锄草,一阵儿忙活,菜地焕然一新。鼠标在屏幕上旋转一圈,周锐决心恶作剧,横冲直撞地偷出一堆白菜。
叮咚一声,传来短消息声音,骆伽突然上线,黑白头像变成彩色。糟糕,偷菜被现场抓获。骆伽的文字叮咚跳出来:“抓到了,抓到了,好哇!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小偷!人家种菜容易吗?”
周锐:“我,对不起,赔你菜,送你花。”
骆伽:“要吃热干面和豆皮!超好吃呢!明天早上送来十碗,给爸爸也尝尝呗。”
周锐:“晕倒,这是首都,又不是武汉,明天上午还要招投标。”
骆伽:“不管,不管。哦耶,回家了,在南锣鼓巷泡一夜,就为抓你,好开心的说。明天早上吃热干面,咕嘟白,再见!”
骆伽头像变黑下线,但笑容依旧,仿佛甜甜地看着电脑前的周锐。他想起老师的话:“万一我有什么事,照顾伽伽。”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27.周一,上午八点十五分
今天是投标的日子,周锐约好赵勇,在通管局旁街边的小巷会合,各自点了一块钱一碗的豆腐脑,抓着烧饼,呼噜呼噜吃起来。赵勇扒完一碗,赞不绝口,大喊“老板再来一碗”。他将一口汤汁扫进肚中,又开始琢磨项目:“张大强昨晚转身就走,不吃这套。”
张大强肯出来,说明周锐这方有戏,昨晚搞砸了,未必今天没有希望。唐南军还没到。周锐放下筷子,看看时间,拨通电话,还没开口,就听到唐南军紧张的声音:“我有事,稍晚打。”
周锐不管他有事没事:“我们要去投标了,想将价格下调两百万。”
手机中忙音传来,那边挂掉电话。赵勇看出来了,站起来说:“公司顾不上了,走吧,咱们单挑通管局。”
骄阳初升,燥热似火。不断有奥迪停在北京通管局,门口聚集了黑压压的西装革履的厂家代表。周锐钻出出租车来,看看自己的短袖上衣,再看看周围的西服,浑身不舒服。
“西服很拽吗?”赵勇掸掸短袖,擦去额头的汗水,“傻,这么热的天,不怕长痱子?”
周锐紧跑几步,又蹑手蹑脚回来:“前面这拨人都拎着惠康的笔记本。”
“公司发展壮大了,把惠康收了。” 赵勇沉浸在幻想中,自我陶醉,“然后,推行节能环保,把空调都停了,热死他们,穿西服还拽不拽?”
周锐不想在西服中现眼,远远跟在后面:“你先把这个项目打赢,再做梦吧。”
赵勇嘴里又臭又硬,其实浑身不自在,摸摸休闲裤:“靠,应该听大师兄的,露怯了。”
周锐自惭形秽,低头走路:“嗯,不该穿球鞋。”
“头发也没剪。”赵勇摸着头发。
周锐摸着下巴,胡子没刮,忽然心中一晃:“资质证明!”
赵勇一拍大腿,翻腾电脑包,资质证明是招标的必需文件。
“早上带出来了,糟糕,豆腐脑!”周锐将资信文件放在信封中,随手放在餐桌上。小摊在附近的小巷子里,打车往返需要半个小时,招标十点钟开始,来不及了。周锐急中生智,掏出张大强的名片:“让公司照这个传真号码发过去。”
赵勇拨不通电话,双手飞速按出短信,通知唐南军把资信证明传真给张大强。慌乱间进入通管局大楼,其他厂家代表都成群结队,他俩更觉得势单力孤。赵勇望着高挑的大堂中攒动的人头,有井底之蛙的感觉,底气已经不足,却心生敬仰:“巨头都来了,那边是惠康,知道谁带队吗?北方区总经理,韦奇峰,传奇人物。”
西装庄重,皮鞋耀目,领带跳跃,会议室中挤满厂家代表,周锐和赵勇的短袖和休闲裤在深色西服的海洋中十分显眼。一个腿短肚圆的胖胖身影从西装的海洋中出现,满脸渗出汗珠,左手抓住赵勇,右手拧住周锐:“你们俩穿成这样,真好找。”
“方总,早。”赵勇像见到亲人一样应答,他是捷科华北区负责能源行业的销售总监方宏伟。宇天公司的软件基于捷科的硬件平台开发,捆绑起来投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方宏伟没看见唐南军,把赵勇拉到一边询问,他是老江湖,立即从唐南军缺席招投标品出不利的味道,甩手擦落额头汗水:“完了,这个项目又没戏了。”
说话间,厂家代表向会议室大门拥去,有人叫嚷:“来了,来了。”穿短袖的不怕穿西装的,周锐硬挤出去,趴在门缝去瞧,带头的是张大强,其余肯定是专家评委。按照招投标流程,他们将在隔壁房间闭门讨论技术方案,遇到疑问,随时叫厂家代表过堂答疑。评出技术分后公布价格,两项成绩相加,宣布招标结果。
招投标流程行云流水般进行,工作人员开始推开大门,邀请厂家代表应标。赵勇兴致勃勃地跳过去蹦回来,询问情况。渐近中午,厂家都轮一遍,唯独没有宇天,赵勇的激情消磨退去,在角落里对墙壁发呆。周锐心里七上八下,越发没底。此时工作人员推门喊道:“宇天,应标。”
周锐碰碰赵勇,挤挤眼睛:“有戏,咱们最后一个应标。”
“没戏,技术交流越早越好,商务谈价格越晚越好。”赵勇做过销售,对招标流程有所耳闻。他们分开人群,两件短袖趾高气扬地从满屋的西服中挤出去。
28.周一,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
五位评委在长条方桌后一字排开,招投标流程越来越科学,评委从专家系统中随机抽取,力图避免暗箱操作。学术单位的专家们不是人精就是人渣,猴精猴精的。科研经费和项目评审都来自有钱有势的衙门,评委们都把参与招投标当成一种荣耀。中间一位四十多岁的瘦狭的领导呵呵笑着:“进来两个不穿西服的。”
“方处,宇天是投标方里唯一的国内公司。”张大强翘着乌亮的皮鞋,介绍说。唐南军曾经提及计划财务处的方恩山,看来就是他。周锐忍不住多看几眼方恩山,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有着灰白头发和儒雅面容。张大强脸上看不出昨晚的痕迹,目光淡定:“你们介绍一下吧。”
周锐抱着建议书,紧张情绪滑过身体,能听见牙齿颤抖的声音:“宇天交通系统公司成立于二○○一年,拥有国家认证的系统集成资质,创始人骆南山是交通运输领域的知名专家,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我们的智能交通解决方案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建议书上都有,讲方案吧,五分钟时间。”张大强打断,语气还算正常。
周锐胸口窒息,喉结干涩,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稳情绪。他双手轻颤地打开电脑,将方案投射到屏幕,面对评委,却不敢正视:“这是我们方案的拓扑图。”
任何人当众讲话时都会紧张,周锐参与项目研发,满腹都是技术和图形,却不善言辞,语言磕磕绊绊,背对评委面对屏幕,几乎是念着文件。张大强握着铅笔,来回晃动,不停去看手表。方恩山戴上眼镜,仔细倾听。五分钟到,工作人员打断介绍。张大强侧坐身体,转向评委们:“下面是十五分钟的提问时间,大家有问题吗?林所长,是不是您先讲?”
先讲便为以后的讨论奠定基础,这位林所长名叫林深,是来自北京交通规划设计方面的权威,也是除了方恩山之后的第二重要人物。他不客套地充当先锋:“你们的方案还是先进的,但系统刚研发出来,有把握吗?我们不想当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林深表面说好话,其实却在攻击弱点。周锐没有见客户的经验,立即应答:“我保证,您肯定不是小白鼠。”
评委哄然而笑,张大强嘿嘿一声:“不用你保证,我们会把好关的。”
“我们在通县开通试点,正在实施。”赵勇脑海中翻腾出一条有利的信息,通县现在变成了北京的通州区,大家叫惯了通县,宇天早在半年前就进行了试点,这也是他们的独特优势。
“也就是说,你们没有实施结束的成功案例?”林深不认可,反而揪住不放。
通州项目没有实施完毕,评委中响起议论声音。居中的方恩山似在提醒:“你们系统还没有被使用过,你凭什么保证?”
周锐多次参加产品研发的技术论证,十分有信心:“报告专家,我们公司的规模与跨国公司相比,微不足道,甚至不得不在人家的平台上开发。可是,他们的软件都是二十年前的老古董,修修补补,勉强使用,价格还吓死人。这种系统能够用多少年?技术发展这么快,三年后怎么办?还要再花冤枉钱!这次采购的上千万的投资全都扔到水里吗?跨国公司给你们多少折扣?这不是什么商业秘密,百分之四十,还是百分之五十?”
评委们低头不语,张大强抢先回答:“我们还没有开商务标。”
直接攻击对手是商业场合的忌讳。周锐从实验室出来,哪知道这些,振振有词地质问:“我不知道他们的折扣,但是他们对代理商可以给出百分之九十五的折扣。”
评委们警惕地互相看着,猜测着周锐的用意,他的攻击明显超出技术范畴。周锐不管不顾,走到白板旁,边写边说:“报价一百万美元的产品,百分之五十的折扣是五十万,百分之九十五的折扣是五万。换句话说,跨国公司卖给你们同样的产品,价格贵了十倍!里面的水分有多大?你就准备当一辈子冤大头吧。”
张大强眉头拧紧:“危言耸听。”
林深不想争执,翻着建议书:“资信证明在哪里?这里没有。”
周锐就怕这个,突然间全身紧绷:“在公司,我们保证今天下午送来。”
招投标是提交全部文件的最终截止时间,张大强按住桌面站起来:“我确认一遍,你们的资质证明有没有带来?”
这句话分量极重,如果承认没有资信证明,张大强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当场废标。他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回答问题。”
周锐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好回答:“没有。”
张大强右手一挥,让周锐和赵勇退出去。方恩山身体靠在椅子上,目光中透出疑惑,评委们合上建议书,宇天已经被盖棺定论。大门关上,张大强抚摸招投标文件,命令工作人员:“宇天不能提交资信证明,读读招投标纪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