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对培根的认识真可谓一波三折。记得小学时,他的画像就挂在学校的走廊上,下方的空白处写着他的名字、生卒年代和“知识就是力量”这句名言。所以我知道他是一位思想上的伟人,而在一个小学生的心里,伟人永远是和“高风亮节”画等号的。
等到年纪渐长,阅读量增大了,却发现培根纯属“文人无行”的典范: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权臣艾塞克斯的顾问,颇受知遇之恩,但艾塞克斯才一失势,培根就立即和他撇清关系,为此不惜落井下石,参与了对艾塞克斯的起诉。1618年,培根担任了大法官的职务,但仅仅两年之后就因为受贿罪遭受惩治,坐了几天监牢,终生不能再担任公职。此后他不得不过起隐居的生活,这才写下了思想史上的经典之作《新工具》。
对于那些喜欢因人废言的朋友来说,阅读培根的任何著作都会玷污自己在道德上的纯洁性,但对于我这样一个一直在电脑上敲打着宋体字的人来说(宋体字源自秦桧的字体),这种顾虑倒并不存在。只是后来又读了更多的材料,培根的在我心中的形象又起了变化。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是这样给他平反的:
培根23岁做了下院议员,并且当上艾塞克斯的顾问。然而等到艾塞克斯一失宠,他就帮助对艾塞克斯进行起诉。为这件事他一向受人严厉非难。例如,里顿·斯揣奇在他写的《伊丽莎白与艾塞克斯》里,把培根描绘成一个忘恩背义的大恶怪。这十分不公正。他在艾塞克斯忠君期间与他共事,但是在继续对他忠诚就会构成叛逆的时候抛弃了他;在这点上,并没有丝毫甚至让当时最严峻的道德家可以指责的地方。
尽管他背弃了艾塞克斯,当伊丽莎白女王在世期间他总没有得到十分宠信。不过詹姆士一世即位,他的前程便开展了。1617年培根获得父亲曾任的国玺大臣职位,1618年做了大法官。但是他据有这个显职仅仅两年后,就被按接受诉讼人的贿赂起诉。培根承认告发属实,但只声辩说赠礼丝毫不影响他的判决。关于这点,谁都可以有他个人的意见,因为在另一种情况下他本来要作出什么判决,不会有证据。他被判处罚金四万镑;监禁在伦敦塔中,期限随国王的旨意;终生逐出朝廷,不能任官职。这判决不过执行了极小一部分。并没有强令他缴付罚款,他在伦敦塔里也只关禁了四天。但是他被迫放弃了官场生活,而以撰写重要的著作度过他的余年。
在那个年代,法律界的道德有些废弛堕落。几乎每一个法官都接受馈赠,而且通常双方的都收。如今我们认为法官受贿是骇人听闻的事,但是受贿以后再作出对行贿人不利的判决,这更骇人听闻。然而在那个时代,馈赠是当然的惯例,做法官的凭不受赠礼影响这一点表现“美德”。培根遭罪本是一场党派争哄中的风波,并不是因为他格外有罪。他虽不是像他的前辈托马斯·莫尔爵士那样一个德操出众的人,但是他也不特别奸恶。在道德方面,他是一个中常人,和同时代大多数人比起来不优不劣。([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册,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1982,pp.61-62.)
如此看来,培根不过是一个顺应了官场风气并在党派斗争中落败的人而已。我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刚刚进入青年时期,你可以想见这样的内容对一颗纯洁的心灵会造成多大的震撼。传统历史观念中的忠臣与奸臣之分突然遭到了颠覆,原来落马的奸臣并不是因为奸邪败露才落马的,大家其实都是坏人,除了个别的楷模之外,不坏就无法在官场立足,好人想混官场就必须自污,一群坏人平时相安无事,一旦起了纷争,坏事才会被拿来当成罪名。我居然是从《西方哲学史》这种书上第一次见识到这套道理的,后来阅读外国历史遇到一些难以理解的问题时,想想17世纪英国官场的这般风气,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09
培根当年可能会为仕途失意而愤愤不平,但在我们读者看来,这未尝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培根归纳了迷惑我们的四种假象,这是《新工具》里最经典的一段内容:
围困人们心灵的假象共有四类。为区分明晰起见,我各给予定名:第一类叫做族类的假象,第二类叫做洞穴的假象,第三类叫做市场的假象,第四类叫做剧场的假象。
……
族类假象植根于人性本身中,也即植根于人这一族或这一类中。若断言人的感官是事物的量尺,这是一句错误的话。
正相反,不论感官或者心灵的一切觉知总是依个人的量尺而不是依宇宙的量尺;而人类理解力正如一面凹凸镜,它接收光线极不规则,于是就因在反映事物时掺入了它自己的性质而使得事物的性质变形和褪色。
洞穴假象是各个人的假象。因为每一个人(除普遍人性所共有的错误外)都各有其自己的洞穴,使自然之光曲折和变色。这个洞穴的形成,或是由于这人自己固有的独特的本性;或是由于他所受的教育和与别人的交往;或是由于他阅读一些书籍而对其权威性发生崇敬和赞美;又或者是由于各种感印,这些感印又是依人心之不同(如有的人是“心怀成见”和“胸有成竹”,有的人则是“漠然无动于衷”)而作用各异的;以及类此等等。这样,人的元精(照各个不同的人所秉受而得的样子)实际上是一种易变多扰的东西,又似为机运所统治着。因此,赫拉克利泰(Heraclitus)曾经说得好,人们之追求科学总是求诸他们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诸公共的大天地。
另有一类假象是由人们相互间的交接和联系所形成,我称之为市场的假象,取人们在市场中有往来交接之意。人们是靠谈话来联系的;而所利用的文字则是依照一般俗人的了解。因此,选用文字之失当害意就惊人地妨碍着理解力。有学问的人们在某些事物中所惯用以防护自己的定义或注解也丝毫不能把事情纠正。而文字仍公然强制和统辖着理解力,弄得一切混乱,并把人们岔引到无数空洞的争论和无谓的幻想上去。
最后,还有一类假象是从哲学各种各样的教条以及一些错误的论证法则移植到人们心中的。我称这些为剧场的假象;因为在我看来,一切公认的学说体系只不过是许多舞台戏剧,表现着人们自己依照虚构的布景的式样而创造出来的一些世界。我所说的还不仅限于现在时兴的一些体系,亦不限于古代的各种哲学和宗派;有见于许多大不相同的错误却往往出于大部分相同的原因,我看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同类剧本编制出来并以同样人工造作的方式排演出来。我所指的又还不限于那些完整的体系,科学当中许多由于传统、轻信和疏忽而被公认的原则和原理也是一样的。([英]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1986,pp.18-21.)
对照这四类假象来检讨一下自己的话,我想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些可以对号入座的地方,我们前边谈到的语言问题就属于“市场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