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行长先前是一个药材商贩,听到加藤清正的戏弄,有些恼怒:“我能够孤军深入,几经苦战,大获全胜,难道不是靠上帝的庇护吗?”
加藤清正不服,反击说:“你之所以能够偷袭得手,全赖宗义智熟悉地理形势。再说太阁已经下令,我们两个隔天轮流当先锋,你怎么违背了太阁的命令?从今以后,先锋要轮流做,比比看谁更厉害!”
小西行长不满:“现在都兵临王京了,不如各自分兵,尽快拿下王京。”话没说完,就准备拈阄。
看来加藤清正是故意找碴儿来的,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违抗军令,贪图私利,跟小商贩的行为有什么不同?”
语音刚落,小西行长火冒三丈,“咣”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要把加藤清正劈成两半。
加藤清正也不是好惹的,像一只饿虎猛扑过去。两个人睁圆血喷喷的眼睛,眼看就要火并,将领们赶紧围过来劝解。
锅岛直茂说:“私斗无益,徒被外国耻笑,这是很不忠的表现。”松浦镇信也说:“太阁让你二人同为先锋,是他老人家深谋远虑,不是我辈所能测知的。二位也清楚,两虎相搏,必有死伤。损失的只会是自家人,罪行死有余辜!”
于是大家重新围聚,决定分道进取。
小西行长说:“从这里到王京有两条路,一条到南大门,路程一百里。虽然近些,但是前面有大江阻塞。另一条到东大门,超过百余里。虽然稍远,但一马平川。要走哪一条,任你选。”
加藤清正说:“纵然有千险万难,我也不怕。我就选南大门那条路。”
两路日军风驰电掣,王京岌岌可危,李昖命悬一线。
4.悲壮的弃守
四月二十九日,申砬死难的噩耗传到王京,李昖流血的伤口再次受到重创。
本来是群情激昂,抱着与国同亡的必死之心。先前李镒败报递至,王京居民已愤激不平,荷担而立。李昖也是整天愁眉苦脸,茫然不知所措。
领议政李山海秘密向李昖献出“去邠之策”①,消息传出来,立即引起公愤。弹劾书像雪片般飞来,都说李山海误国误民,不罢了他,众愤难平。更有王室宗亲几十人,聚集在王宫门外,哭哭啼啼,哀求李昖不要弃京而逃。
没想到几天后又传来更坏的消息,申砬溃败战死。王京城内立即炸开了锅,李昖彻底绝望了,如果再不走,恐怕君臣都将成为丰臣秀吉的阶下囚。于是,召集众臣商谈逃亡之策,史称“去邠之议”。
看到一班文武大臣,像弱女子一样哭个不停,李昖不由皱紧眉头。
朝堂上,大臣们没有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救国方案,却是一阵狂批“去邠”。
领中枢府事金贵荣说:“王室宗庙陵墓都在这里,我们要逃到哪儿?应当固守京城,以待外援。”
右承旨申磼说:“如果大王不听小臣的谏言,弃城逃亡,宗庙残毁。那么,臣宁可与家里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宗庙大门之外自刎,也不敢跟从大王离开京城。”
修撰朴东贤也说:“大王一出都城,人人自危。就是民夫也会把肩上的担子扔到路边,逃命去了。”说完,又是痛声大哭。
原先打算讨论往哪里跑,现在却胶着要不要跑。君臣相持不下,到最后,申磼竟然扬言要把家里的老娘抬出来,一下子让李昖进退维谷。李昖不好发作,但脸色骤然铁青,气冲冲闪入内殿。
李山海在旁一直“噫噫呜呜”抽泣着,看到闹僵了,赶紧替国王解围。他对申磼说:“避难去国的先例,古代早就有了。”
话一出口,大臣们群起而攻之,恨不得把他生吞了。
外面大殿喧嚷一片,李昖不得已,又踱出内殿,搬出中国古代的分野、星占:“天上岁星所在之国,攻打的人必然遭殃。今年岁星在燕州,倭贼当不久自灭。”
自古以来,夜观天象以预测军国大事,一直左右着人们的决策。这一招果然好使,大臣们紧闭其口,心里就是有十万个反对,也不敢违逆天意。
李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自然而然就把话题转移到逃亡问题上。李元翼、崔兴元很快就被派到平安、黄海等道,实地考察日后的栖身之所。
左议政柳成龙、都承旨李恒福提议,王室成员化整为零,分头行动。金贵荣与尹卓然为一路,陪护着临海君李珒,逃往咸镜道;另一路韩准护送着顺和君李珒土,逃往江原道。
值此倾覆之际,最要紧的是确立后继之君,好让李氏王室的大旗不倒。
十七岁的光海君李珲正值年少力富,于是被立为世子,监理军国大事。如果是太平盛世,一定张罗得轰轰烈烈,颁布文书、印绶,穿戴鲜艳的衣冠,在一阵阵欢乐声中,结束册封仪式。之后还要上报宗主国大明皇帝御批,才能真正成为后继之君。但是在乱世年头,也就不那么讲究了。大臣们道一声庆贺之后,册封仪式就草草完结。
离开故都的决定令人们心碎不已,大臣俞泓哭道:“祖宗社稷在这里,百姓们也在这里。大王要去哪里啊?大王千万别轻率,让人心惊慌啊!”
李昖内心一片苦楚,挽起龙袍,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说道:“哪里是我的去处啊?只是期望大家能够拼死一战,戮力保卫国家。”
对李昖来说,离开王宫的繁华生活,离开李氏王朝列祖列宗的魂舍,无疑是痛苦与愧疚的。
兵曹也竭力作好防御准备,把王京城内的居民都拉出来,结果只有三万余人,而且都是些老弱病残,可以勉强一战的仅七千人。这些人被分配到各个守城岗位,没有一个不怨声载道,都想一走了之。
无奈之下,李昖下令全城戒严,紧闭城门,禁止走漏一人。
可是戒严令并未起什么作用。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不分昼夜,纷纷从城头放下绳子,没几天全都溜光了。连维护秩序的士兵也不见踪影。王京一片混乱,无赖之徒趁乱而起,结党入室,美女、财宝掠劫一空。
世道如此,身为国王的李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他彻底绝望了,事已至此,除了逃走别无出路。于是,李昖暗地里叫宫人打扮装束,准备随时出城。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焦躁不安的李昖令人点燃烛火,连夜召集大臣,紧急商谈逃亡去向。
会议上,大臣们多数建议暂到平壤一避。而李恒福主张避入大明境内,以图日后东山再起。权悏膝行到李昖跟前,请求固守王京。柳成龙挥挥手让他下去:“事态虽然紧急,但也不能这样,暂且退下。”
权悏又连声呼叫:“左议政也这么说,难道真的要抛弃京城吗?”柳成龙狠狠地白了权悏一眼。
经过君臣彻夜商讨,最后作出四个决定:
一、光海君随同李昖。领府事金贵荣、漆溪君尹卓然陪同临海君,逃往咸镜道;长溪君黄廷彧、护军黄赫、同知李塈陪同顺和君,逃往江原道。
二、号令全国,勤王护国。
三、任命李诚中为统御使,率领各道军民坚持抗战。
四、任命柳成龙为留都大将,镇守王京。
但是李恒福觉得有一个不妥之处,就是任命柳成龙为留都大将。谁都清楚王京早晚都是日本人的盘中餐,叫一个只会玩弄纸笔的大臣去揽下守城的活儿,无异于驼背翻跟头——吃力不讨好。所以李恒福建议让柳成龙随驾逃亡,路上或许能出些点子来。李昖一想,这倒也是,还是让李阳元继续担任留都大将。
弃城决议一出,民心、军心立即崩溃。城内局势失控,陷入无政府状态的大混乱之中。
宫中卫士通通不见,一切都陷入了混乱无序。李镒从前线送来一封急报,由于没有烛火,一团漆黑,李昖竟然无法读出。最后找到宣传官厅,才拿到一根火把。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昖的车驾从王宫驶出,身边随从尽皆走散。李昖无比哀痛,哭泣道:“两百年的王室,现在却不见一个忠臣义士!”
大雨瓢泼,宫中一片黑暗。王妃朴氏和宫女们摸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外挪。幸亏李恒福拿着蜡烛进来,这才引领她们走出仁化门。
内三厅禁军在黑暗中乱窜,时而相互碰撞。柳成龙跟随着李昖的车驾慌乱跑出。
车驾经过景福宫前街,黑夜中哭声相闻,异常凄切!
城中暴徒群起,四处纵火,抢掠金帛财富。无数历史文化遗产也在这次浩劫中被付之一炬。修建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的景福宫、永乐十六年(1418)的昌庆宫、成化十九年(1483)的昌德宫等顿成废墟。
朝鲜的历代宝玩、文武楼所藏书籍、春秋馆各朝实录,以及其他各库所藏前朝史籍草稿、承政院日记,全部化为灰烬。
第二天清晨,雨势更加猛烈。饥饿、恐惧、疲劳,弥漫在逃亡队伍之中。流亡的人们无不丧魂落魄,在暴雨中互相叫喊,呼天抢地。所幸京畿观察使权征追来护驾,送去雨具、雨衣,李昖这才免遭淋漓之苦。
在那个交通工具异常落后的时代,达官贵人们出行主要靠马匹和轿子。李昖和光海君骑马,王妃坐在屋轿里,淑仪以下的妃嫔也都乘坐轿子。但是雨势凶猛,抬轿人怨声载道,淑仪之下只好改乘马,宫女们哭着步行。随扈的宗亲、文武侍从不到百人。
最糟糕的是食物的缺乏。到达碧蹄馆小憩时,已是中午,大多数人只顾逃命,根本就没吃上一口饭。完全断粮了,除李昖一人勉强果腹,其余人等粒米未进。
兵曹判书金应南,本是统军将领,现在却成了一个四处找寻食物的食品供应员。京畿观察使权征抱住自己的膝盖,干瞪着一双饿得冒绿光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就这样,一大群饥饿的人稍作休息之后,又蹒跚起程。傍晚时分,大雨仍不止,到了临津江畔,逃亡的队伍离散大半。登上渡船,李昖想起亡国的悲痛,对着陪臣,俯伏失声大哭良久。
令人窒息的夜幕又降临了,荒山野外没有火把。只有李昖所乘船只点燃了蜡烛,艄公在暗弱的光亮下缓缓摇橹。到了东坡,一上岸,李昖就下令沉船,免得给日本人夺去利用。
深夜时分,兵曹判书金应南率佐郎朴东亮等人守护着李昖,暂且在东坡安顿一宿。突然,侍卫惊扰呼叫,金应南在梦中被吓醒,想要夺门而去。朴东亮死命拉住金应南,方才安定下来。
5.逃到开城去了
李昖就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兔,惊魂落魄地逃了两天两夜。恐惧、羞愧、失败的苦涩,纠缠着他。
五月初一大清早,李昖被远方的阵阵枪炮声惊醒。放眼汉江以南,狼烟一片,火光冲天,朝鲜大地在日本人的蹂躏下呻吟着。此时的李昖,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孤寂。
李恒福睡眼惺忪之中,就被叫去召唤百官。惨痛的日子让人们备感茫然,君臣相见,相顾无言。
李昖泪洒如雨,手中的马鞭恨恨地往地上叩打,另一只手则抚揉着胸膛,显得无比哀痛。尽管已经脱险,但是路在何方,何去何从?
李昖逐个点着大臣们的名字,李山海、柳成龙、李恒福,但素有“智囊”雅称的尹斗寿竟然不在。李恒福又急急忙忙出去找来了尹斗寿。
李昖说道:“从今以后,众卿家兄弟就守着我,不要离开我半步。”虽然话语中是复数,但只盯着尹斗寿一人。说完,李昖解下身上的佩囊给尹斗寿,问道:“值此危急之时,卿兄弟有何妙策?”
大臣们一筹莫展,只是低垂着头,跪拜在地上,呜咽哭泣。
李昖绝望无助的目光又投向李恒福,李恒福答说:“圣上可退避义州。万一朝鲜八道全都沦陷敌手,我们无立锥之地时,可以西向大明。此外,臣并无其他良策。”
沉默了许久的尹斗寿终于开口了,弃国图存,古所未有也。只要大驾靠近天朝一步,朝鲜便不再为我所有。他主张逃往朝鲜东北咸镜道,凭靠咸兴、镜城天险以及强悍的北部山民,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李昖这才表白心迹:“内附天朝本来就是我的意思。”
其实,从逃出王京的那一刻,内附大明就成为李昖的最终选择。中原的繁荣富强,皇帝的诚挚友好,让国王看到了朝鲜复国的一线生机。
于是,在李恒福等人的支持下,李昖毫不犹豫地往义州方向行进。义州,鸭绿江边的边陲小城,与辽东一水之隔。
车驾缓缓地从东坡驿驶出,当日早来到板门。丰德郡守李随亨跪候在路旁,献上膳饭,文武百官饱餐一顿。
中午,西行队伍来到招贤站。随扈卫士大都逃散。黄海道监司赵仁得率人及时赶到。瑞兴府使南嶷带兵数百、马匹五六十先行到达。随行宫人已断粮一天,饥饿难忍。临行时,司钥崔彦俊就向南嶷索讨了大小米两三斗,才勉强饱腹。傍晚时分,李昖一行终于到达古都开城。
一路颠簸,总算能好好休息一宿。李昖任命尹斗寿为御营大将,统领各军。
士兵们一路疲惫不堪,再加上对日本人的恐惧,神经绷紧,风声鹤唳,终于崩溃了。夜深人静,突然有人着了魔似的失控,大呼小叫。很快传染到其他人身上,士兵们恐乱骚动起来,拿起刀剑在宫殿外追逐,自相残杀。一时间,喧哗的脚步声、惨烈的哭喊声,喧喧嚷嚷,一些神经脆弱的人竟然绝望地自杀身亡。所幸殿门紧闭,没有惊醒酣睡中的李昖。
第二天,咸镜南道兵使申硈率领亲兵前来开城勤王,李昖亲往南大门,慰劳朝鲜父老百姓,并写下誓状,表明要固守开城,以稳定人心、军心。
李昖问道:“本府还有多少士卒?”
留守洪仁恕答说:“骑步兵只有九百三十余人。”
弘文校理李尚弘准备向开城士民宣读誓状。李昖摇手说:“百姓不懂得文字,还是让洪仁恕去讲吧。”
洪仁恕讲罢,开城的父老百姓都感动得流下泪水:“主上抛弃了京城,如今的京城已经是一片溃散。如果主上再离开这里,那么局势将更加难以收拾,但愿主上固守开城。”
李昖信誓旦旦地回答:“我定会遵从尔等之愿。”
但是李昖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誓言后悔了,因为两天后王京就沦陷了,日本人像推土机一样,风尘滚滚而来。
①去邠之策:指弃城逃亡。语出《史记》:“古公亶父为獯鬻戎狄所攻,遂去邠,逾梁山,止于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