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长达几个月的艰苦攻战,七月初六,德川家康率军进入小田原城。称霸关东近百年的北条氏,终于灭亡了。九月,东征大军凯旋。
黄允吉等人本以为丰臣秀吉一回来马上就会接见他们,毕竟是千呼万唤才把他们请到日本来的。没想到,丰臣秀吉以修缮聚乐城为由把朝鲜人晾在一边。
又经过难以描述的三四个月的痛苦等待,黄允吉等人忽然接到通知,十一月初七,关白将在聚乐城召见他们。
聚乐城,建造于万历十五年(1587)二月十一日,位于京都的西北部,与皇宫遥遥相对,规模庞大,豪华富丽,围以城壕,宛如宫苑。这里是丰臣秀吉的行政中枢所在地。
在嘹亮军号的指引之下,轿子把黄允吉等人缓缓送进了这座举世闻名的宫邸。第一眼看到丰臣秀吉时,黄允吉还以为他是一个砍柴的樵夫。只见他头戴纱帽,身穿黑袍,向南席地而坐,体形矮陋,面容焦黑,根本没有英雄豪杰的豁达大度。但是正眼对视,两道逼人的寒光闪射过来,黄允吉等人不由得身子往后一缩,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入座之后,面前只有一张桌子,摆在桌子上的只有一小碟热饼,喝酒的时候竟然没有酒杯。黄允吉等人不得不端起粗陋的小陶盆勉强啜了几口,更觉得酒水混浊不堪,味道苦涩,根本难以下咽。
如此浊酒,丰臣秀吉也是非常吝惜,他只是冷冷地独自席坐,表情肃穆,不发一语。听不到一个“请”字,仅仅是侍从倒了三四次浊酒。
苦经海上风浪颠簸,干等大半年,身为朝鲜国的尊贵使者,竟然遭到如此冷遇。失落、羞愧、悔恨,一起涌上心头。
黄允吉等人张口欲言,一抬头撞到闪闪的目光,忙又垂下头。
时间在压抑、沉闷之中流逝。
不一会儿,丰臣秀吉转身走入内屋。在座的都只好呆坐,不敢妄动。很快丰臣秀吉又出来了,这时却换穿一身便装,手里还抱着个一两岁的幼儿抚弄,全然无视客人的存在。不久,秀吉又招来几个朝鲜乐工,大奏朝鲜音乐。
片刻,怀中小儿尿湿了丰臣秀吉的衣裳,丰臣秀吉笑着呼叫侍者。一个日本女人应声走出,接过小儿。紧接着丰臣秀吉当着客人的面,若无其事地开始更衣。
黄允吉等人再也无法忍辱下去,只好起身告辞。没想到第一次会见就成了最后一次见面。正当黄允吉心里愤愤难平,痛不欲生时,丰臣秀吉下逐客令,给了副使金诚一四百两银子,打发朝鲜人走路。
无奈之下,黄允吉等人只得收拾行李,准备回国。
金诚一说道:“我等奉国王之命,千里迢迢送来国书,却不见日本有什么答复。现在空手而归,怎么向国王交代?还不如死在莽原荒草里算了。”
于是,黄允吉连连派人催促丰臣秀吉给个答书。结果别说文书,连个话儿也没有。朝鲜人绝望了,只好悻悻地赶路。
一行人到了海边,眼看就要登船离岸,这时,丰臣秀吉派人送来了答复信。哪知打开一看,丰臣秀吉的答书犹如晴天响雷,震得黄允吉等人头眼昏花,站立不稳。信中这样写道:
日本国关白秀吉,奉书朝鲜国王殿下:雁书薰读,卷叙再三。本国虽有六十六州,比年以来,诸国分离,乱国纲废世礼,而不听朝政。余不堪感激,三四年之间,伐叛臣讨逆徒,及异国远域,悉归掌握……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年,焉能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远山河之隔,一超大明国,易吾朝风俗于四百余年,施帝朝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归入朝,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远方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辈者,不可作容许也。余入大明之日,将士卒望军营,则弥可以修邻盟,余愿无他,只愿佳名于三国而已矣。
这封答书并不是丰臣秀吉一时气话或威胁之语,而是他内心深度解剖之后的真实写照。尽管豪情不变,年复一年,但是人生苦短,稍纵即逝。于是,丰臣秀吉发下宏愿,屠下大明江山,在东亚三国历史上流芳万年。这就是丰臣秀吉几十年来的人生追求。丰臣秀吉以一己之力,发出了千百年来挑战东亚政治格局的最强音。
黄允吉连声大呼不好,再三乞求小西行长、宗义智、景辙玄苏等人,在关白面前百般说情,总算换来一份像样的国书。当黄允吉恨恨地踏上渡船时,想到丰臣秀吉那可以杀死人的目光,还有天下唯我独尊的狂傲,不禁为自己祖国的命运感到深深的忧虑。
4.山雨欲来风满楼
万历十九年(1591)三月,没等船只靠岸釜山港,黄允吉便派人快马加鞭,向国王报告说战争很快就会来临。一时间朝野哗然,人心不安。
回到王京之后,四月二十九日,李昖在仁政殿召见黄允吉等人,细问丰臣秀吉的详情。黄允吉、许筬说:“关白目光锐利得可以穿透岩石,必来侵略。”
而金诚一则认为:“黄允吉胡言乱语,惑乱人心,断无兵祸。”
当时,朝鲜闹党争闹得正凶。黄允吉是西人党,金诚一是东人党。朝中东人党支柱柳成龙等人支持金诚一的看法,西人党则竭力袒护黄允吉,两派人马吵得面红耳赤,一时热闹非凡,让李昖不知所从。
这时,陪同回来的日本人柳川调信、景辙玄苏还住王京东平馆。于是,李昖让黄允吉、金诚一等去到东平馆,大鱼大肉款待,借机问个究竟。
几杯热酒下肚,景辙玄苏果然和盘托出:“中国很早以前就禁止同日本贸易,因而关白怀恨在心,深感耻辱,准备起兵讨伐。如果朝鲜肯为日本奏请明朝皇帝,让通商道路畅通无阻,贵国必然平安无事,六十六州的百姓也免遭战祸荼毒。”
黄允吉骂说,朝鲜与日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两国贸易热络,怎可以战争相威胁?
景辙玄苏撕下和善的面纱,气势汹汹地驳斥说:“难道大人忘记了,是谁把忽必烈的大军引到日本去的?现在,日本要向朝鲜报这个大仇,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两人边喝酒,边争论,最后日本人言行莽横粗鲁,黄允吉就不敢再问下去了。
一晃到了六月,李昖又接到釜山的急报,对马岛主宗义智在釜山城外喊话:“关白准备渡海进攻大明,请朝鲜速速转告皇帝,尽快与日本重新修好,互派使者,不然战祸一起,国将不国。”
这时的朝鲜党争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每天都有人下狱、砍头、流配,王京城内一片腥风血雨。项上人头朝夕不保,谁还有心思去理会釜山城外那个嘴上没毛的对马岛主。
如此,宗义智自唱自听,折腾了十多天,喊得喉咙冒烟,终于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了。
听了宗义智的报告,丰臣秀吉一脚踏在献上来的朝鲜地图上。那就用刀枪撬开李昖的嘴巴,踩着朝鲜人的尸体去北京城。
当然,面对明朝这个庞然大物,丰臣秀吉不敢掉以轻心。除了借道朝鲜之外,丰臣秀吉还试图联络葡萄牙东印度公司、菲律宾西班牙殖民者,从东南沿海进攻明朝。但是丰臣秀吉奉行驱逐、歧视西方传教士的政策,两年前又发生“圣·菲利浦号事件”和“二十六圣人殉教事件”,让西方殖民者对丰臣秀吉的邀请失去了兴趣。
为此,丰臣秀吉有些迟疑。蛇吞象,弄不好还会被大象踩烂。但是,造化的力量把丰臣秀吉推向了战争的不归路。
八月初五,丰臣秀吉和浅井茶茶的爱子——鹤松,也就是丰臣秀吉的第一个儿子,才三岁,夭亡了。在坚强的一生中,丰臣秀吉从未经历如此崩溃,整天哀愁,茶饭不思。于是,丰臣秀吉慨然地对身边侍从说:“古来汉土之侵我者屡,我大举而征外国,神后以来,寥寥无闻焉。……大丈夫岂郁郁终命于偏土乎?……吾将入明代而为帝矣。去岁达此意朝鲜,然至今不答,不可不罪也。吾思先发师征朝鲜,朝鲜服从,驱为先锋,如不服,荡平其国,而后直入明,岂其难乎?”(日本川口长孺《征韩伟略》)
爱子的失去,终于让心灵无所依栖的丰臣秀吉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战争。他马上召集各地大名,商讨侵略朝鲜。
这些大名们热切地渴望得到更多的领地和财富,所以都附和说:“去年刚刚东征北条氏,疲敝不堪,需要休养生息,如今骤然出师外国,势必财力困乏,民不聊生。尽管这样,关白势在必行,我们也没有什么异议。”
看到大名们一致同意,八月二十三日,丰臣秀吉正式宣布:踏平朝鲜,征服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