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无限的遐想之中,丰臣秀吉很不满足宴会上的优雅乐曲,于是传令:“雅乐本是从中原传来,不足以让贵宾愉悦。大奏我的乱舞拍子!”乐工们鼓足力气,横笛、太鼓、钲鼓等乐器齐鸣,如千百只蜜蜂乱哄哄响成一片,又如一群惊牛在暴雨中胡乱踩踏烂泥,尽管有些杂乱,却不乏几分威武。
如此尽情极乐一番,丰臣秀吉罢宴归去。杨方亨、沈惟敬谢过日本的热忱相待,便回客馆。丰臣秀吉也退到花畠山庄。由于急于知道明神宗在诏书中的许诺,丰臣秀吉叫西笑承兑来宣读诏书。
西笑承兑是日本临济宗僧,号月浦、南阳。住相国、南禅二寺。他精通佛法,博学多才。丰臣秀吉对他甚是倚重,当做政治顾问,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小西行长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假如太阁清楚了诰命原文,明朝的册封必然露出破绽。他早就暗自把西笑承兑拉到一边,说:“太阁听到诰命,定会大怒。读的时候,请改变一下文辞。”一向忠心的西笑承兑没有答应。所以,明神宗的御迹被原原本本读出:朕恭承天命,君临万邦,岂独乂安中华,将使薄海内外日月照临之地,罔不乐生而后心始慊也。
尔日本平秀吉比称兵于朝鲜。夫朝鲜,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职贡之国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师以救之。杀伐用张,原非朕意。乃尔将丰臣行长遣使藤原如安来,具陈称兵之由本为乞封天朝,求朝鲜转达,而朝鲜隔越声教不肯为通,辄尔触冒以烦天兵,既悔祸矣。今退还朝鲜王京,送回朝鲜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请。经略诸臣前后为尔转奏,而尔众复犯朝鲜之晋州,情属反覆。朕遂报罢。
迩者,朝鲜国王李昖为尔代请,又奏,釜山倭众,经年无哗,专俟封使。
具见恭谨,朕故特取藤原如安来京,令文武群臣会集阙廷,译审始末,并订原约三事:自今釜山倭众尽数退回,不敢复留一人;既封之后,不敢别求贡市,以启事端;不敢再犯朝鲜,以失邻好。披露情实,果而恭诚,朕是以推心不疑,嘉与为善。
因敕原差游击沈惟敬前去釜山宣谕,尔众尽数归国。特遣后军都督府佥事署都督佥事李宗城为正使,五军营右融将左军都督府署都督佥事杨方亨为副使,持节赍诰,封尔平秀吉为日本国王,赐以金印,加以冠服。陪臣以下亦各量授官职,用薄恩赍。仍诏告尔国人,俾奉尔号令,毋得违越。世居尔土,世统尔民。盖自我成祖文皇帝赐封尔国,迄今再封,可谓旷世之盛典矣。自封以后,尔其恪奉三约,永肩一心,以忠诚报天朝,以信义睦诸国。附近夷众,务加禁戢,毋令生事。于沿海六十六岛之民久事征调,离弃本业,当加意抚绥,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尔之所以仰体朕意,而上答天心者也。至于贡献,固尔恭诚,但我边海将吏,惟知战守,风涛出没,玉石难分,效顺既坚,朕岂责报,一切免行,俾绝后衅,遵守朕命,勿得有违。天鉴孔严,王章有赫,钦哉,故谕。万历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广运之宝。
本来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去等待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称帝明朝。没想到,诏书中的丰臣秀吉成了一个摇尾乞怜、哀求明朝封他为王的一介败寇。呕心沥血,经历无数个不眠之夜,到头来竟成水中月、镜中花,此为一生中最大的羞辱。
根据史书记载,丰臣秀吉当场气晕,黝黑的脸色涨得通红如血,额头上的青筋不住跳动,聚成一团,狰狞恐怖。随后就是一阵刺耳的怒吼,我真想当日本国王,哪里要借助明朝之力?行长不是说了,明朝要封我为明帝,这才班师。可恨的是行长勾结明朝,欺骗我,其罪不小。速速召来行长,把他千刀万剐,我才甘心。
丰臣秀吉屁股高高翘起,几乎要跳将起来,一手狠命地把头上的御赐官帽抓起,另一手夺过诰文,用力摔在地上。
西笑承兑见状不好,赶紧劝谏:中华文明领先世界各国,所以自古以来各国受封,那是自然而然的。今天殿下威德远及中原西土,特封册使,难道不是美事一桩吗?请褒奖册使,回赠报书,与明朝永为通好,让国家的光芒永照后世。
总算为丰臣秀吉挽回一点颜面,怒气这才稍微减退。
小西行长带着扑通乱跳的心来到丰臣秀吉面前,不消说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怒叱。小西行长赶紧把责任推到三个奉行身上,并拿出文书牒牍为证。
连最信赖的亲信都这么做了,丰臣秀吉感受到苦涩、浓重的挫折感。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唤来加藤清正和三奉行:明朝的册使,我不满意,这个暂且可以容忍。但是朝鲜和议,我绝不答允。册使也不可留,明天把他们打发了。再起大兵,灭了朝鲜。
翌日,日本人将杨方亨等赶出伏见城。柳川调信跟从明使,对朝鲜朴大根说:“昨日再见沈惟敬,本来希望他能够从容劝解关白,消其怒气。但是沈惟敬接连两天与关白相会,没有说一句话,我实在感慨万分。明朝人畏惧关白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可恨。”
小西行长、丰臣正成也劝告沈惟敬,朝鲜使臣的事,更难提起。老爷应当劝朝鲜使臣,让他们写封信说明一下,老爷拿去给关白看,然后再好言劝说,也许有化解的机会。
无论柳川调信和沈惟敬怎么劝说,但在朝鲜人心中,道义的分量远远大于生命。黄慎宁可砍头,也不愿写信。
事态越发不可收拾。丰臣秀吉怒意未消,准备把黄慎等斩首泄恨,多亏了西笑承兑极力劝止。丰臣秀吉仍是那句话,谈判桌上捞不到的,那就通过战争来抢吧。于是下令:加藤清正、小西行长为先锋,中国、九州各军全部渡海,踏平朝鲜。
册封的事彻底砸了,杨方亨与沈惟敬面面相觑,万里奉旨而来,连封回函也没有,如何回去得了?百般央求小西行长向丰臣秀吉说情。
丰臣秀吉大怒,沈惟敬不遂我意,还与朝鲜合谋算计日本。我不想再见到他,速速把他逐出日本。
小西行长又极力周旋,才让丰臣秀吉给了杨方亨与沈惟敬优渥的礼物。杨方亨与沈惟敬对视相议:“回去后应当奏报朝廷,不然误了大事。”
初六,丰臣秀吉传话,明朝皇帝册封我为王,荣耀是荣耀。但是朝鲜无礼,所以不可许和。我当举兵再战,岂能有撤兵的道理?明使留下来没有好处,明天登船回去吧。朝鲜使臣也一并送出。我当兴师动众,年内再次讨伐朝鲜。并将杨方亨、沈惟敬以及朝鲜使臣列为日本最不受欢迎的人。
三天后,杨方亨、沈惟敬、黄慎等人悻悻离开伏见城。临行之时,柳川调信私下告诉黄慎:“加藤清正劝诱关白再派人往朝鲜,索要朝鲜王子来谢。如果不肯,就发兵把他捉来。已经让加藤清正选好出兵的日子了,明年二月大兵继发。”
黄慎赶紧转告沈惟敬,但沈惟敬不以为然。当沈惟敬等乘船路经名护屋时,听到当地日本人说:“加藤清正、小西行长就在附近,准备出兵。”
种种迹象表明,日本人要卷土重来,杨方亨大吃一惊。但沈惟敬却麻木不仁,反而兴致勃勃地调侃,我舌头还在,不敢吃惊。
行将登船,寺泽正成突然来到,说有关白的文书。展开一看,根本就不是杨方亨、沈惟敬期待的关白谢表,而是一封对朝鲜罪行的宣判书:
前年使来,秘明事情,其罪一。往日以沈惟敬请,还二子而不速来谢。及明使来,才附贱使,其罪二。本邦与明和讲,因朝鲜反复,经历数年,其罪三。
十月二十五日,杨方亨、沈惟敬等航行到对马岛,海上遇狂风,只得滞留岛上。
一个月之后,洋面风势渐渐微弱。十一月二十三日,黄慎等从对马岛起程,回到朝鲜釜山。而杨方亨、沈惟敬等仍然停留对马大浦。
十二月初四,蓟辽总督兼朝鲜经略孙矿得到杨方亨的汇报,奏启明神宗,称日本关白因为朝鲜不遣派王子前往致谢,准备入侵朝鲜。
初七,杨方亨在对马大浦差遣杨得、全士福渡海,疾驰北京,向朝廷奏报和谈破裂的情状。翌日,黄慎也到王京,把伏见城册封的前前后后,翔实上奏。杨方亨、沈惟敬也在同一天离开对马岛,十天之后在釜山登陆。至此,历时两年的明、日议和完全破裂。丰臣秀吉再次纠集十四万大军,发动准备更为充足、攻势更为猛烈的第二次侵朝战争①。
① 日本人把第一次侵朝战争称为“文禄之役”,第二次称为“庆长之役”;而朝鲜史书则称第一次抗倭战争为“壬辰倭乱”,第二次抗倭战争为“丁酉再乱”。